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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热天的平时,通常有机会吃到更多一点的猪肉。
一个年节,就把家里不多的花生油豆油耗掉不少。之后的日子,凡事就要俭省着过,油要少吃少用甚至不用。天热起来,就能够指望有便宜猪肉贴补贴补。
那时候没见过冰箱冰柜,温度一高,食品站的屠宰组就只能少收猪。生产队和村民养的猪卖不出去,只能坐地宰杀,贱卖给村里人自己吃掉。谁家杀了猪,老少爷们儿就忙忙赶去,不是怕卖光买不到,而是怕去晚了抢不到肥的。板油、花脂和厚厚的流油的肥膘是人们一心想得到的东西,猪肉卖到最后,总是剩下瘦肉和下水。
谁家买到了称心的肉,无不眉开眼笑喜滋滋回家,立马烧锅熬油。烧锅不能用硬柴,硬柴火硬容易糊锅,必得烧软草,软草火温,火候好把握——每年秋天收山场,家家户户早已经把拾回来的硬柴和软草分派好了用场,软草专门放起来预备引柴呀熬猪油呀抹煎饼呀这类事情。
母亲俯身在锅台上,手拿短木把儿的铁铲子,咣咣翻炒切成小块儿的猪肉,肉块儿受了热,象受惊的小老鼠吱吱叫着团缩起身子,渐渐由肉红色变成不透明的苍白,又由不透明渐渐变成透明,亮亮的油水就流淌下来。母亲还要不时用锅铲一次一次摁压揉搓这些肉块儿,它们就吱吱叫得更厉害,油就更多更快地流下来。诱人的香味流布在低矮的草顶屋子里,跑到天井里,跑到院墙外的小巷里,行人和孩子都不由叫起来,“好香!谁家在炒肉熬油!”锅里的炒肉又渐渐泛黄,吱吱声也细小下去,流下来的油也越来越少,油烟味儿却越来越浓越来越呛,直到最后肉块儿差不多都缩成了焦黄色的肉渣儿。这时候,母亲把这些肉渣儿掰到锅半腰的一边,使它不沾吸油水,吩咐孩子撤掉草火,然后拿过备好的干净罐子,把熬好的热油舀到里面,撒进细盐末儿,搅匀,盖好,放置起来。剩在锅里的肉块儿的渣末儿凉下来,母亲就用锅铲挑几点送到烧火的孩子的脸前,孩子无不急不可待地笑嘻嘻拈到嘴里,酥脆喷香,是烟熏火燎满脸油汗的最好的犒赏和补偿。罐子里熬好的猪油凉后就成了不流动的又白又细的油脂——古人形容美女有“肤如凝脂”的修辞,大概就是出自这样的生活经验吧,这就是之后许多日子,家里日常食用油的基本用度了;另外,小孩子闲空儿“零搬”,吃泡饭啦,干啃馒头啦,也就得了便当从罐子里取一点来作舌尖上的油花。
这样的熬油事件,每年的热天总该有两三次。然而,有一年的夏天的一次,我们家却没有象别人家一样熬猪油,我们小孩子也没有吃到焦黄酥脆的肉渣渣儿。
那次杀猪是在村后河滩上的树林子里,猪肉一扇一扇挂在树间,苍蝇嗡嗡乱飞。父亲因为忙生产队的活儿,去晚了,想买的称心的好肉早没了,可是屠宰组的一个工人跟父亲相熟,就笑劝父亲吃点瘦肉吧,犒劳犒劳孩子。父亲耳根子软,想想也是,就买了一嘟噜子后肘肉回家,想不到母亲居然也同意了他的作为,拿回家的肉没用再送回去。那天中午,母亲把所有的肉都炒了,满满盛在一个瓷盆里,我们兄妹几个围了饭桌海吃起来,直吃到感觉嗓子眼儿都满登登的了,嘎气都是鲜美的肉味儿。然而现在想来惭愧的是,我竟然没有去注意父亲母亲吃过了没有。
那时候我大约有八九岁,那是我当时的记忆中吃肉吃到最饕餮最满意的唯一的一次。我到现在想起那回吃肉,还觉得齿颊生香,唾津难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