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婆周年坟祭,随夫一同回到故乡村庄去。 村庄,依然有过去的影子。这种影子根深蒂固,像随处在村落路边野生的草木,恣意繁衍、驱之不掉。村庄因此便无拘了许多,鸡鸭可以到处走动、草垛可以随地而立,大大小小、有型无型。眼见一只芦花鸡咯咯哒叫着,围着一处柴垛踱步喧嚷着成果。几只小鸡仔在对过的院墙下唧唧叫着,自在逡梭。灰褐色身体如同它们脚下陈草腐叶间杂的地面色调。不是叫声吸引,很难辨识它们在其中的存在。走近欲看仔细,它们慌忙躲跑,警惕程度像极了那只芦花鸡。是啊,它们在村庄司空见惯,乡里人,有谁会格外留意这些。除非对乡情已感极度缺失的人。 在一爿高敞大屋的后院,我端着相机狂拍。那儿植满了各色鲜亮果蔬,茄子、扁豆、大葱、土豆、辣椒、韭菜、西瓜……西瓜圆滚滚,痛快显摆着旺盛和瓷实。大葱高高窜出骨朵,像能干的村姑般傲立。墙外的枣树探出头来,黄绿色细碎花粒多而茂盛,能想见得到日后的累累果实。连同园外周边直入云天的白杨树,它们一起丰盈着乡间这块土地特有的风貌。婶站在旁边,龇牙看我的一副恋态,全然富足之感。 她当然有富足之感。住宅,贴瓷外墙、推拉门窗、时兴家居,连地下水也实现了自动化,不再需要人力按压,水龙头一扭就可出水,浇花、洗菜。又自置这么偌大一块菜地使用,没有不富足之感的理由。 可是村庄依然是村庄的样子。这不在于富足是否停留在少数,而是民以食为天的土地的四处铺延带给的镜像:一切嬗变的又是亘古的。村庄,围绕着这些出现或延伸。 眼下这个夏季,或者一年中任何收获和耕种的时节,村里人似乎把喧响都抛给了田地:轰隆作响的机器和淹没其中的喊嚷。在村庄行走,你几乎听不到有声响传出,寂静得近乎萧索。有一男一女两位老人,分别坐在样式相同的助力三轮车里,相隔不远,在寂寥里枯坐。一处墙角,颓圮的瓦砾间,就随意废弃着一辆这样的车子,像村庄陈旧的见证。陈旧的还有那些黄泥和着草末夯成的土坯屋。敞开的木窗棂的后窗,灰暗简陋。看到它,依稀望见童年时村落的模样。那时每每趴在正对着自家院子的另一人家小后窗边,朝里面好奇窥探,还会恶作剧般牵走一点放置那里的吃食,屡做不厌。 以及,那些高出院墙的三角梁结构的茅厕房顶。 这种老式又坚固的房顶,透出原始和简陋,像不注重修饰的乡民,自古沿袭着并不认为有伤大雅的旧习一路走来。若再有一两张残缺蛛网高高攀结房顶一侧,迎风抖动、七零八落,再加上不规整的砖砌院墙上,随意趴伏的成堆成缕的颓腐玉米秸秆,那简直可以看成为邋遢。但这便是村庄的存在。它对比出一年中半载过去依旧红艳张显的门联。“家居黄金地,人在幸福中”、“天赐平安福,家和万事兴”……好日子,人人祈望。这不分城市还是乡村。 所以,老旧的村庄还可是另外的样子。 于是在村庄行走,朦胧中看见前方白晃晃一片,你会想到海面,有茫茫海面的幻象,眼球继而吸引,循像趋前。切近,清楚是大棚种植,放眼,一排排壮观开去,面积之大出乎意料。一根大口径水管正斜穿进一个大棚入口,水流汩汩而出。它是周边持久喧哗的声音。土豆、花生、芋头、西瓜……它们统一罩住的馥郁,被这持久的声音推着漫朔开来,遮盖了白晃晃齐整整的单调。它与村庄紧邻,包括那些正翻动起伏的麦田。幼时印记,与庄稼地与自留菜地,之间会隔着河道和车来车往的公路,走近它们是一次小小的跋涉。不像如今,近在咫尺,几乎与那些房屋连成一片。 是田地缩减了还是村庄变小了?但,村庄里的狗却是多了起来。每家大敞的院落里,你往里瞅一眼,就有一只虎视眈眈出现。只因如此,门被放心地大开。大开的透亮里,同时有带兜的农用小卡出现,是家庭重要劳力般的驻进。它不仅连接着那些田地,也连接着城乡之路。他们中的大多数,不再是单纯的自给自足式耕作,五谷杂粮与蔬菜瓜果作为商品种植部分,以及其他动植物特色养殖的存在,早已让他们的身份成为半商半农。或者,早已成为时兴的半工半农。 但不管怎样,他们依然是这片土地的栖息者。即使他们的后辈已远远飞离,或者他们已随后辈移居,村庄这块背负身上的胎记,永不会消除。似乎村庄本身,天生蕴育有摄人心魂之力。——以它的溯源。以它的平实。以它曾经温暖的容纳与对容纳的忆恋。 紧贴婶的房屋一侧的小路,素白笔直,毫不犹豫通向一片白杨树林。不及百米处,一片坟冢坐落其中。还未长成粗硕的白杨树林,高高直直,沿树林与村庄其它白杨有序相接,统一为一个整体。坟冢作为整体中的部分,与村庄晨昏相对。 叶落归根。村庄承托着这样的沉重。 先前,信仰佛教的姑婆婆摩挲着那两幅身居莲花宝座的佛陀图像,喃喃自语,念叨着她的母亲——我的老婆婆。两幅画曾陪伴她生命的最后时日,超度她到天国去。不知她的魂灵是否已在那儿安放,骨灰却是实实在在安放于老家村庄这片白杨林里。周年坟,她携夫带子,从北京千里迢迢回归。人去屋空,只有曾无限接近老母亲的神秘安详的佛陀像,成为她可抓持的念想。她摩挲着佛陀像,便犹如在抚摸她的母亲。 她一边念叨,一边无比珍视地装它们入黄绸帛袋留存,像不得已给事情的最终划上一个句点。我的眼前,不由现出她在世时的情景,于是泪眼婆娑起来。——临终的日子,把她从医院接回,在生活了后半生的城里的儿子家捱过。生命,在她已无法言说的苦痛中一点点耗尽。她曾多么坚强,二十六岁起孤身一人抚育大两个孩子,如此熬过一个甲子多漫漫岁月。 如是,村庄白杨林里,还安放着已同样多时光的她的夫君。盛壮之年,他止息在抗美援朝的硝烟纷飞中。以后年年岁末,一块“光荣之家”的小小匾牌便由民政部门更换送至家中,规规正正悬挂在宅门上方,若贞节牌坊般醒目着从一而终的妇道。所以它实际看起来更像清寂苦守的指向。这犹如村庄随意沟坎上的野草野花,看似热烈的生长开放里,有谁会更在意风雨摧毁中的那些无奈与挣扎。而村庄那些高高低低的坟茔里,又埋没着多少关于村庄不为他人所知的岁月过往。 一处长满艾草的坟冢,有三座坟头紧连,一为男性墓碑,其余两座,女性“考妣”之名完全相同,均曰“赵氏”。同行老家表弟告知是一夫两妻墓,且为姐妹。他们属夫家大家族的同族祖辈,卒于民国时期。其余,作为小辈的他,也不能一一详细相告。坟脚处,延展开的西瓜地长势正旺,两不相干着它的生机。似乎明快与萧落的凸显,在黄土四处漫延的村庄存在是自然而然之事,不必在意和管顾,一如那些艾草,任其时间更改,生根摇曳,往日子深处走去,四季有期。小小村庄,因了这些而盘绕错节,呈露它庞杂、幽邃与神秘的一面。 它是村庄的魂魄。像其他若干个有故事的村庄一样,由这些,酝酿生发出种种可能,与他处无限连接。比如宗教。它可以悄无声息来临,以默默和娓娓叙谈的方式完成,潜滋暗长在某个角落。二十四岁的表妹华,土生土长于村庄,高中肄业后,几年间曾一度浪掷时光、虚晃过日。如今再见,在祭礼后的饭桌间侃侃而谈佛教,谈以佛法自律下的生存。这些像她装饰在眼睑中蓝色的美瞳一样,让我识不太清了她的面孔。以往坟祭,她会像平日那样穿得花枝招展、涂抹浓妆。现在除美瞳,便只一身标有厂名的素朴工装。——她在离村庄不远的一家工厂打工。信仰,让他逐渐褪去虚浮的华丽,在别处添加色彩。 在吃饭时只用素食的一位周姓男士,本与这个寂寂村庄无多少瓜葛,只因和姑婆婆的相熟与共同信仰,以及与公公平日深交的情谊,也就从邻村的老家骑辆自行车带着祭品前来。瘦脸、简衣和布鞋,还有满脸谦恭,这些像村庄里哪家大哥,不会想到为市里一家较高档酒店的老总。华与他聊得投机,但华终究还入化不深,如我们一样最后只剩了聆听,领受关于佛教与国学水乳交融的种种,实在为熟谙禅宗与道学文化之人。末了,他对挨他就坐的房主婶露出略带抱歉神情,说絮叨得太多,喧宾夺主了。没多少文化的婶倒还沉浸在他刚才的叙谈中未回过神来,听毕,忙不迭作出摆手姿势,说听得入迷呢,听听真好。他也就莞尔,这才埋首认真吃了一口食物。一共两桌的丰盛宴席,由村庄的一处饭馆烹制送达。有专门木质手提菜龛,两层,一龛能盛放八个盘碗,上面都分别覆有保鲜膜,以防散热和保持菜品在传送过程中的清洁。高堂大屋、食物的醇香、一众并不怎么喧哗的人、安宁悠远在其中的游移……村庄,稍不留神,会有意识形态的迷幻,种种可能性带给的细微柔软的触动,便就此温暖弥散开去。 但村庄,的确还是原来的村庄。它根系的深广,使得乡情的集聚始终浓稠和热烈,不曾改变。归返老家的一刻,姑婆婆便不见了人影。车后备箱的袋装天津大麻花礼品,却是逐渐少去。东家三姑、西家四爷……一家家沾亲带故,都有情意相连。一旦回家,这些走动不可缺失。 另一方面,老婆婆在村庄的辈分之高,让一场坟祭看起来更像一个大家族的聚会。队伍中,有几位长者的面孔并不相熟。更有跑前跑后的孩童未曾见过。我称之“二姑”的人,已年逾八十,在与之相隔几十里外的一处村落居住。考虑到年老搭车的不便,遂决定车接车送。九十四岁逝去的老婆婆生前喜幸热闹,现在一个家族的老老少少齐聚跟前,想来她会万分高兴。健在时,她也曾回村庄小住了几日,如今长眠故里,与一草一木和早先曾是一片河堤的沙窝地有了长相伴随。姑婆婆坐在坟前哀恸大哭。她失去了她的老母亲。故土村庄,永久收留了她。 一代代的人,长大,离开,回归。村庄,在向深处走去。不管贫瘠,还是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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