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城十二钗之四钗：杨桴

杨桴对自己是满意的，标致的五官，匀称的身材。当然，杨桴最满意的还是自己的瘦削。

不能否认这是一个物质极大丰富的时代，看看大街上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你就会由衷地赞叹我们这个时代。人口的增加已然让地球越来越拥挤，而这个时代中的每个人的容积又在为这份拥挤做着不懈的贡献。大概人们也意识到了地球的不堪重负，于是杨玉环式的丰腴不再是这个时代的最美，赵飞燕样的瘦削轻灵便成了美的典范。杨桴很幸运，生在这个以骨感为美的时代，她的瘦削不但是一种美，更是一种时尚。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这份骨架，杨桴的衣服换得是眼花缭乱，只要跟杨桴在一起，你不用担心你的眼睛跟不上大街的流行色。有个同事曾问杨桴：“这个夏天，你的衣服穿一个轮回轮不完吧？”杨桴展开了一个最美的笑：“有个伟人说过：女人每天换一次衣服是对大众的尊重。”说完，一个轻盈的转身，纤细的鞋跟敲打出清脆有节奏的“硌硌”声，把一个苗条的背影留给呆住的人们。让人不得不承认15世纪前那个心胸狭窄并且贪财的威尼商人斯德库勒发明的高跟鞋，是世上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尤其对一个瘦削的女人来说。

杨桴的确也对得起大众了，男人们往往会找出各种乖巧的笨拙的理由接近她，杨桴在男人中如一条优游的鱼，――一条永远离不开水的鱼，一条永远让水生动的鱼。因为她从上初中时就知道，这个世界是男人的世界。

小时候杨桴家里很穷，虽然那时候上学花不了多少钱，不像现在供着学生是每个家庭的重要开支。可杨桴家里勉强供她上完小学，就几乎无以为继了。看到学得没自己好的同学都高兴地到初中报到了，杨桴很不甘，但杨桴没有哭闹，她知道哭闹也没用，她只是恳求父亲：“爹，就让我先上着吧，哪天实在上不下去了再说，可以吗，爹？”说完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父亲，眼里蓄着泪，看得出她在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让泪珠滚出来。父亲看得心酸，叹了口气：“好吧，那就能上到哪天算哪天吧。”

上了初中的杨桴没有丝毫如愿以偿的轻松，她害怕不知哪天就上不成了，她时刻准备着，也时刻努力着。杨桴学得更刻苦，她知道自己并不比其他同学聪明。有什么不懂的就到办公室问老师。杨桴进办公室总是先看老师的杯子，先给老师倒上水再请教问题。看到哪个老师在扫地，杨桴总是抢过去说：“老师，给我吧。”老师们——教她的，不教的，都喜欢这个勤奋好问、赶眼色又勤快的女孩子。

在班里，看到哪个女同学穿了新衣服，杨桴总是第一个夸奖：“你穿上新褂子真漂亮。你看这上面的花像真的一样，真好看。”她心里同时在想：我穿上这褂子肯定比她好看。可照样把那女同学夸得挽着她的手亲密地跟她分享着自己的秘密。有男同学借书、抄作业，杨桴总是很高兴的给。那个时候男女同学的关系不像现在这样自由随意地交往。那时班里男女同学像两大阵线，壁垒分明。虽然不知心里都怎么想，但只要男同学看女同学、女同学遇男同学都像狭路相逢的小公鸡，竖着毛，斗着眼，大有拼个你死我活、老死不相往来之势。杨桴对男同学不像其他女同学那样横眉怒目的。

杨桴的同位冯征是个男的，看起来比杨桴大，也很稳重，不像其他男同学整天打打杀杀的。听说家庭很好，他爸爸是供销社社长，那时供销社可是热门行业，不亚于现在的电力银行什么的。冯征学习也算用功，可成绩总上不去。开始冯征也不好意思问杨桴，怕遭白眼。后来看有的男同学跟杨桴借东西，杨桴没拒绝，再有什么不会的问题就问杨桴，杨桴总是很耐心的给他讲解。渐渐的，两人的交往多起来。借支笔，抄抄笔记，讨论个问题都是经常性的了。

一天，上课前，冯征掏出几颗糖塞在杨桴手上，杨桴瞅瞅没人注意赶紧藏在兜里，脸红红的。那几颗糖对杨桴来说是奢侈品，她反复地数着看着。最后她只给自己留了一颗，其余的，杨桴都分给了同学。杨桴一直不敢跟班里那些女孩子走得太近，女孩子之间总有一些小东西小玩意可以交换可以分享，杨桴除了用心地找出每个同学的或存在或不存在的优点夸奖之外，再也没有可以跟同学分享的了。现在，杨桴手中的这几颗糖分到同学手中，或许能给她找回一些她一直想要的东西。杨桴留给自己的那颗糖，她舍不得一次吃完，课间，小心的拿出来舔几口，然后再小心地用糖纸包好。让那甜味尽可能地在嘴里多呆会，上课时即使口渴她也不会喝一口水。那颗糖，杨桴足足舔了一个星期。那个冬天，杨桴一直是甜丝丝的。

大概是快到期末了，杨桴要复习，冯征就把借她的书还给她了。杨桴接过书，发现书里鼓鼓里的，打开一看，一枚发卡躺在字里行间，像一枚精致的书签。那些日子，女同学头上兴起了戴发卡，蝴蝶的，蜻蜓的，燕子的，花儿的小手的，……五花八门五颜六色。别在女孩子的头发上，犹如星星闪烁在夜幕中，犹如花儿开在草丛中，让女孩子神采飞扬起来。杨桴眼看着同学头上跳动的美丽，眼馋眼热，但从没奢望过自己能够拥有。现在，一枚杨桴想都不敢想的翠绿的发卡就静静地躺在书页里。那是一枚叶形发卡，通体泛着绿意，握在手中，手也被染绿了。它的设计独特巧妙，舒展的叶片如弯弯的柳叶，叶根处正好卡在头发上。整个发卡就是一片浑然天成的柳叶，别在头上，春天立即盛开在发间。杨桴端详着抚摩着，对着镜子把女孩子的心思别在了发间。再下了课了，杨桴就快乐地跟女同学一起比较着发卡的样子和颜色了。

从此，冯征的衣兜就像阿里巴巴的宝窟，经常变戏法似地变出杨桴看过想过暗示过的种种小玩意。同学中流行什么，那个宝窟就善解人意地变出什么。一支卡通笔，一本同学们正在传看的小说，一块绣花的小手帕……杨桴的生活像注入了溪水的小河，充盈起来，饱满起来。当然，冯征的眼神也丰富起来。

再后来，杨桴用的纸笔本子，直至她上学的一应开销，冯征全部包揽了。每到周末，冯征总是说：“杨桴，到我家吃饭吧。”开始，杨桴也总能想出种种理由推辞。一个一个周过去了，冯征催得急了，杨桴看看自己穿的用的一切，知道自己躲不过的。又一个周末，杨桴想了很久很久，还没等冯征开口，杨桴就抢着说：“放了学上你家吃饭吧？”冯征像没有听清杨桴的话，有那么几秒钟，只是呆呆地看着杨桴，待他终于明白过来后，只知道一叠声地说“好”。

到了冯征的家，杨桴心里还是暗暗吃了一惊，虽然她早有心理准备。跟冯征的家相比，杨桴觉得自己的那个家简直不能叫家，那就是个睡觉吃饭的地方。冯征的爸妈显然早有准备，看来冯征不只一次跟他们说过杨桴。他们非常矜持当然也非常礼貌地接待了杨桴。从进门那刻起，杨桴的脸就是一朵盛开的花。见到冯征的爸妈，杨桴一口一个“叔”一口一个“婶”地叫着，那声音能淌出蜜。嘴巴忙着，手脚也没闲着，帮着“叔”“婶”干这干那。很快地，杨桴就把“叔”“婶”那审视挑剔的目光变成了欢喜。冯征的爸爸算是知子莫若父，清楚自己的儿子走不了考学这条路，以自己炙手可热的供销社社长之职，为自己的儿子谋个好工作还是不成问题的。所以，对儿子过早地考虑人生大事，冯社长并不赞成，无奈冯征铁了心地看上了杨桴，软磨硬泡。冯社长就冯征这么一个儿子，就答应看看杨桴。看过了杨桴的标致乖巧勤快，冯社长心里还是骄傲地为自己儿子的眼光叫了声“好”，也就默许了他们。此后，杨桴就以“准儿媳”的身份出现在冯家了。

多年后，冯社长为自己的这个默许都悔青了肠子。冯社长认为，当初如果没有这个默许，也许就不会有他冯社长一生最大的耻辱和痛苦，那么他唯一儿子一生的幸福也就不会断送在他的手中。

中考后，杨桴考上了中专。冯征的爸妈就邀请了杨桴的父母以及几个亲朋好友，摆了两桌，在一起坐了坐，吃了顿饭，算是公开了，也算是把两个孩子的事定下来了。

冯征初中毕业后，冯社长就把他安排在一个朋友身边，也干起了供销。有老爸教着领着罩着，冯征干得热火朝天得心应手。冯征虽说学习不怎么样，可很有商业头脑，很快就可以不用依仗老爸，独当一面了。冯征最关心的当然还是杨桴。每个周末，冯征都会风雨无阻地赶到杨桴的学校去看杨桴，带她出来吃顿饭。

一个周末的下午，冯征因为跟一个客户谈合同，去接杨桴时就晚了些。当冯征心急火燎地赶到学校时，正碰上杨桴跟两个男同学有说有笑地往餐厅走。冯征的脸当时就青了，捉住杨桴的手就往外走。等到了校门口，冯征正准备把杨桴的手狠狠摔开时，冯征意外地发现杨桴的手腕上有一个莹绿的手镯。被冯征近乎拖着的杨桴一言未发，一直感受着冯征的盛怒，突然间杨桴感觉到冯征的眼光有异，顺着冯征的眼光看过去，两人的目光在杨桴腕上的手镯处停住不动了。杨桴下意识的想把自己的手往身后藏，无奈冯征的手牢牢钳住了那手那手镯，杨桴的努力只是徒劳。冯征盯着杨桴，“说，手镯哪来的？”杨桴躲闪着冯征的眼，“是一个女同学的，我，我看着好看，就借来戴几天。”“你就缺个手镯，是吧？你喜欢是吧？”不由分说，拖着杨桴，把她拖到了商场，拖到首饰柜前。也不问杨桴，就买了个褚黄的翡翠手镯。一手就把杨桴腕上那个莹绿的捋下来，把那个褚黄的套了进去。而后一语不发把杨桴送回学校，狠狠地摔下一句“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你戴别人的东西！”

杨桴就把那莹绿的手镯深深地藏在箱底，再也没敢戴过。有了这次经历，杨桴就格外小心了。再有男同学送她东西，她就不敢轻易带在身边。其实，杨桴报到时，冯征大包小包全程护送，又全方位安顿，名花有主的信息就已经明白无误的诏告天下了。再说每个周末，冯征总是准时的到学校报到，也就没几个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可总有那么几个贼心不死之徒，大概抵不住杨桴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总想挑战一下自己的勇气和魅力。所以，虽然明知“罗敷有夫”，可杨桴的身边从来就不缺献花者护花者。

上了中专的杨桴更是出落的妩媚妖娆，她也深知，一个女人的妩媚妖娆意味着什么。有冯征十二万分的关爱呵护，身边也不泛比冯征条件好得多的向她抛绣球，杨桴也接受他们的邀请，比如一起看个电影，吃顿饭；也接受他们的礼物，比如一块手表，一个手镯什么的。但杨桴也知道自己最终得嫁的还是冯征。就有男同学责怪杨桴虚与委蛇，女同学暗骂她“不要脸”。杨桴不解释不反驳，依然我行我素。在杨桴那里，这样做是天经地义的。因为杨桴是一个女人，杨桴是一个漂亮妖娆的女人。其实杨桴也不是没动过离开冯征的心思，但以杨桴的年龄阅历能力，她还不能公然跟主流观念叫板，她也不敢轻易背上“忘恩负义”的骂名。像海丝特一样胸前佩带着耀眼的红字，在世人的鄙视嘲讽中屈辱的苟活，对杨桴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也是不可能的。再说杨桴的父母老实巴交，满脑子“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神圣观念。如果杨桴做出“背信弃义”之事，第一个饶不了她的就是她的父母。所以每当冯征来找她时，杨桴还是甜美如初，乖巧如惜――除了那次“手镯事件”。――那纯粹是一场意外，纯粹是杨桴技术上的失误，类似的失误再也没有发生过。

中专的三年，杨桴的生活是缤纷的，别的同学有的，她杨桴都有，别的同学没有的，她杨桴也都有。

三年后，杨桴从中专学校毕业了。冯社长――冯社长现在已然不是社长了，供销社也失去了当年的辉煌――动用了他所有的关系，为杨桴在城里的事业单位中谋得了一份差事。杨桴就成了一个清闲的机关“白领”。此时的冯征也已脱离了半死不活的供销社，利用他曾经编织好的关系，自己开了个贸易货栈，倒腾个粮食化肥什么的。虽说不上是日进斗金，可也干得有声有色。年底，曾经的冯社长就操持着为他们把婚事给办了。

婚礼是在县城一家宾馆据说是唯一一家星级宾馆举行的。冯征的所有体面的亲戚都参加了，杨桴的所有不怎么体面的亲戚也都参加了。还有曾经的冯社长极力邀请到的比较够档次的贵宾。婚礼上的冯征，高大健壮，稳重老成；婚礼上的杨桴，靓丽娇俏，漂亮逼人。所有冯征的亲朋都在夸赞新娘的美丽，所有杨桴的亲友都在夸奖杨家女婿的年轻有为，都在羡慕冯家的富足气派。冯社长再一次把欣赏的眼光定在了儿子身上――冯家讨到这样的媳妇，虽说门第差了点，但媳妇本人还是给冯家长了脸。

很快的，曾经的冯社长就恨不得为这份欣赏扇自己的嘴巴子。

那是在那场风光的婚礼后不久的一个黄昏。冯社长会一个老友回家，路过穿城而过的那条河边时，看见酷似儿媳杨桴的女子跟一个男子且说笑且慢行，样子非常亲密。开始，冯社长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看走了眼。他擦擦眼，终于确认那女的是儿媳无疑，而那男子显然不是自己的儿子冯征。冯社长也终于记起，儿子前天去了东北进货。冯社长顾不上惊讶也顾不得愤怒，悄悄尾随其后，想看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好在前边的一对男女走得专心谈得倾心，竟没有察觉这个业余克格勃。冯社长眼瞅着两人走下河边，拐进一条偏僻的小巷，进了一家门面不怎么起眼的饭店。冯社长跺一下脚，掉转头，回到河边，点上一支烟，坐在了河沿上。直到天完全黑透了，才黑着脸回了家。

回家后的冯社长，脸一直黑着，任老伴怎样追问，就是一语不发。第二天，冯社长依然是不动声色。再看儿媳杨桴时，就在那张标致乖巧的脸上，看出了眉目间过多的妖娆和狐媚。冯社长心里长叹：自己一生走南闯北也称得上是阅人无数，竟会跟一个连社会都没踏上的小子一样看走了眼！

两天后，冯征风尘仆仆从东北回来了。冯社长趁杨桴还没下班，把爷俩关在屋中，或直接或旁敲，就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冯征。待冯社长有选择地把过程说完，才注意到儿子一直是默默无语，脸上是痛苦无奈。冯社长这才明白，这样的“发现”，他冯社长绝不是第一个，儿子其实早已是心知肚明。两个男人脸对着脸，很长时间都没有一句话。屋子里的滞重能拧得出水。冯社长临出门时问儿子：“你有什么打算？”冯征闷闷地说：“她就是那样的人了。”从此，冯社长就很少看到儿子开心的笑容。

以后，就有杨桴的风言风语不断地传到冯征或冯社长耳中，爷俩从来就是不置可否不发一言，顶多就是笑笑。搞得透露详情的好心人很没面子。再后来，也就没人再在他们爷俩跟前说什么了。

一年后杨桴生下了一个跟杨桴一样乖巧漂亮的女儿。

本文作者为诸城龙源学校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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