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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事情的转机最早是从三弟开始的,他考了中专,分到乡镇一家单位。父亲的脸上舒心的笑容从他考上中专就开始了。他暗暗的思忖着他的儿子将来与同事结婚,他打听过,儿子的单位有公房,只要结婚就可以分到的。那么,他只剩下盖四间房子的任务了。三弟上班后大约有一年的时间,在一次闲聊中,他忽然口出狂言的说他可不想一辈子呆在马耳山脚下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父亲震怒了,他颤抖着声音质问他想做什么?三弟冷冷的说做什么我也没想好,但是这工作我不想干了。父亲快速的说,你现在的工作有多少人做梦都想干?这个可是震天响的铁饭碗啊,而且,工作轻松,永远不会失业的,儿子,你是不是头脑发昏了?三弟说,我清醒着呢,我有这个想法可不是一天两天了。父亲怕冷似得瑟缩着双肩,他无奈、悲哀的望着他的儿子,似乎他才发现,他的儿子比他足足高出一头,一米八的个子站起来像一堵墙,嘴唇下已经毛茸茸的生长着日渐乌黑的胡须。他无奈的想,这已经不是那个在他一声怒吼下战兢兢的小男孩了。父亲几乎是用乞求的语气的说,那,你想不干也行,等你找到好的工作以后再辞职好么?三弟忽然轻松的笑了,说,大,你别紧张啊,你儿子不是一根筋的,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的------
一年来,三弟独自在最东边的房子里,这房子里清除了榨油的设备,地面用水泥抹了薄薄的一层,他买了一个录音机,刻苦的练习普通话,他把他用普通话念的稿子录下来,让我找出缺点------在我们家那个大衣橱的抽屉里,至今还有一大摞他获奖的证书。后来被潍坊一家广播电台录用,因为是合同制他没有去。多年后跟他聊天,无意中说起这事,他似是有意无意的说,当时如果去了,肯定比现在还好------会比现在还好么?现在,我与他有不成文的约定,就是不论春夏秋冬,每个周六的晚上都必须回家看望父母,他一家三口我一家三口,带上小弟的儿子。小弟跟大哥因为工作的性质抽空回家。一次,他赤裸的脚拖拉着一双凉鞋,在院里慢慢的踱着步子,母亲说,你怎么这么瘦啊,工作累?他笑笑,说比以前可是轻松多了,现在操心多而已。我不知道一个人的终极追求是什么,我好多次跟他探讨他现在的工作与他以前的工作,以前的工作多轻松,每年那么多的假期,是一种优哉游哉的生活。而现在呢,我记得那年的大年夜,睡的时候已经一点多了,我跟他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我快睁不开眼了,他却拿出手机,说还有工作要安排,要向领导汇报,你快睡吧。我小睡了一会儿,醒来却听见他在电话中小声安排工作,这是大年夜,是举国同庆的大年夜------我告诉他,如果让我选择,或许,我会选择他以前的工作。他忽然反问我,那么你为什么快四十岁了还考建造师和物业师,我说我当年学习不好,我就是为了证明我不比别人笨而已,他的脸忽然凝重起来,说,第一次去城里的时候,感觉到那些城里人,尤其是那些大单位的人那么优越,我当年也是想证明自己是不是不如他们而已------
他接到现在这个单位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给我电话,我说咱在那个单位可是没有熟人啊,他说,哥,有的时候需要的是关系,但是,并非所有的单位都是靠关系维系的,咱娘早就说过,认认真真做事,实实在在做人------
三弟是不会在家住了,他对父亲说房子的事情就不用他操心了。父亲有些狐疑的问,那你要在城里买房的。三弟说,也不用你操心。现在,当务之急的是我婚姻问题。而我也是绝对不会在家住的,我对父亲说,我在城里租了人家的南屋了,但是结婚还是要在家的。父亲的声调忽然高了起来,连连说,当然了当然了。我买了几桶仿瓷涂料,跟大哥一起把许多年来被烟熏火燎变得乌黑不堪的墙皮刮掉一层,然后刮涂料,母亲赶集买来作顶棚的布料,我跟大哥刮完涂料之后,重新订顶棚。最后,连斑驳的门窗我也用油漆重新涂刷了。于是,傲然挺立十多年的老屋焕然一新,洋溢着喜气。
从东边数第三间的房子里,我、三弟,四弟都是在那房子里结婚的。结婚之后我们在家住三五天然后回到城里租住的房子里------
四
几年前,事业小成的四弟说,他在城里的房子一直空闲着,让父母去住。母亲说,需要我们看孩子么?四弟摇头。母亲断然说,那我们不去,还是在家住着舒坦。
两年前,在城里上班的大哥也在城里买了房子,他与大嫂极少在家住,而我们的西边的邻居也都举家搬到了城里,我们家门后挂着大哥家和邻居家的钥匙,父亲得意的说,我现在可是管家呢。
村里有人想买我们的房子,父亲和母亲拒绝了。跟我说起这事,母亲忽然用少有的严厉语气对我们说,告诉你们,这房子谁也不许卖。
有的时候,我默默的站在院子,看着这个承载着我们家无数苦难的围墙圈就的地方,那个曾经榨油的棚子还在,里面装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棚子的南边是几丛高大繁盛的香椿树,这是很多年前的冬天从槎化山里带来的,那个时候只有拇指粗,冬天栽是香椿,春天栽是菜椿,或许,只有经过严冬的洗礼,才会生出馥郁的香味吧。与南墙对接的是低矮潮湿的南屋,父亲曾经有过最好的打算,就是哪个儿子还有孝心,容许他与母亲住着南屋里------与所有马耳山区房屋的设计一样,西南角是猪圈,那头连续生产三次,每次只生两只崽子的老母猪在里面被父亲和母亲精心伺候的了好几年。多年不养猪了,有一天父亲心血来潮,说现在的猪肉不好吃,他就在家养一头,从春天一直养到过年,只喂玉米等,过年杀了自己吃。母亲说,你快别有这样的心思了,上次砌水库大坝的时候你要去打小工还不是被他们好批么,父亲笑笑,说那事跟这事不一样。那个猪圈也终于没有闲下来,母亲养了六只母鸡,她把鸡下的蛋攒着,分给他们的三个孙子吃(大哥的女儿在外念大学),说这个可是纯天然的。然后对三弟说,你把你们单位分的带回家我跟你大吃------猪圈的北边是粮囤,麦秸草做顶盖,囤体是园的,外面抹了白灰防止雨水冲刷,去年的时候,这个粮囤被父亲拆了,他忽然无限失落无限哀怨的对我们说,你们不让种地了,这粮囤也没有用处了。
站在院子向西看,越过水库,是横亘在西边的一道巨大的岭,岭上树木与庄稼错落有致,有一年的冬天,我用望远镜无意中看去,忽然发现一棵树下有一个巨大的坟丘,我忽然的想,其实,房屋与坟丘没有本质的不同,来自泥土,多少年后定会还化为泥土的------再向南,就是马耳山了,小的时候,我曾经无数次的想象着马耳山那边的情景,感觉那山中是神秘的,肯定有着让我着迷的东西,四年级的时候,老师组织我们到山里采草种支援大西北,我念初中的时候,一次无意中发现我们嫩稚的手辛辛苦苦采来的草种竟然烂在学校的围墙边。
去年仲秋节的时候,我们家十四口聚集在一起,三弟说,我们去马耳山玩玩吧。母亲说,我是不去的,晕车。父亲说,我也不去,你们去吧,车一直开到半山腰那个凉亭子边,除了我们竟然一个人也没有,我想起这儿曾经的繁华,曾经的人声鼎沸,现在,只有鸟鸣此起彼伏,只有山间的风吹过树木发出呜呜的单调的声音。是的,有繁华便会有冷寂,那么我们手中拥有什么的时候,除了珍惜,还要有坦然,尤其是坦然面对无奈的勇气------
同父母一样,老屋也老了,虽然以前麦秸草铺就的屋顶早就更换成红瓦,但是,红瓦最初鲜亮的红已经在岁月的侵蚀下变成了暗红,前墙壁涂抹的白灰被经年的水渍刻画出一道道竖纹,就连木门窗也已斑驳不堪,窗扇就跟母亲的牙齿一样再也不能严丝合缝的与窗体咬合在一起。村里逐渐有新盖的房子,高大敞亮,铝合金门窗,高贵的对周遭这些老屋不屑一顾,但是,老屋还是挺立着,母亲佝偻着腰进进出出,父亲坐在院子里喝着茶水,一只鸡逃出猪圈,在父亲的脚边悠闲的踱着步子------
对了,很多年前,父亲在家门前用毛笔写了两个不甚清晰的字:榨油,如今还在。现在想来该是油坊的指示了,只是,榨油的“榨”字少了里面的“八”字偏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