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个消息不多久就传遍了化工厂。潘少呢?潘少看到她了没有?潘少这狗杂碎! 算起来,潘少跟马花花离婚有五年了。至今化工厂的人还记得马花花离开时的决绝和充满仇恨的眼神。 潘少叫潘大伟,没结婚那些年,长得也算风流倜傥,一表人才。特有女人缘,化工厂的女人们都喜欢他,常拿自己的男朋友跟他比。化工厂的男人们对他很是不屑,说他是个架鸟笼,追逐女人的少爷,给他取名潘少。潘大伟丝毫不在乎,潘少就潘少吧,你们想“少”还“少”不起来呢! 那时,潘少跟马花花一个车间,一个组。都是给产品进行包装。马花花长的平平,下班混进人群,你根本注意不到她。可面对她时,她给你的那种清新,让你如同面对一棵山里随风摇曳的兰花,恬淡安然。她整天不拘言笑,闷头干活。听说惹恼了时也凶悍无比。 那晚,马花花上夜班,车间主任值班,叫她到办公室,说是有事相商。他们这个段上缺个段长,主任想让她顶上,并且在不同场合说过多次了,可一直没有兑现。这次叫马花花过去,多半是为此事吧?组里的人都起哄,说马花花你下次来上班要请客,捎橘子吃。马花花白净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去了时间不长,马花花回来了。脸涨得通红,嘴角挂着丝冷笑,头发还有些凌乱。她什么话也没说,拿起包装铁筒就开始干活了。潘少放下手里的活,转悠到她跟前,歪着头看她,说,马段长,事情进行得咋样了?马花花抬头看了看潘少那张粉脸,不由分说,抓起手边的铁筒子就掷了过去。亏潘少早有防备。否则,脸上不定出个什么样。 潘少闪过一边,依旧不急不恼,还是站在那里不走。涎着脸说,花花,你说,从我们一个组到现在,你打过我多少次了?高兴打,不高兴还打,见天的打,你还真舍得啊?马花花胸脯剧烈起伏,忽然一把拽过潘少的胳膊,下口就咬了上去。以前,虽然潘少也经常惹马花花,可马花花最多是把手里的包装筒扔过去打他。有时,地上筒子一片,滚来滚去,潘少再笑嘻嘻地把筒子拣起来。可这次,马花花尖利的牙齿硬是咬在潘少裸露的胳膊上不松口。 潘少急了,“嗬嗬”怪叫着挣脱,可马花花越咬越紧。潘少这才发现马花花哭了,泪水滴落到潘少已经血洇了的胳膊上。潘少不再叫了,任凭马花花咬他。 终于,马花花松开了口,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潘少。潘少心里忽然升腾起莫名的怜爱,有股想把这个姑娘抱在怀里拍拍的冲动。他摸了摸她凌乱了的头发。马花花哇地一声哭着跑出了车间,留下了一屋子茫然的目光。潘少追出去,正好跟在外面慌里慌张的车间主任撞个正着。潘少发现,车间主任的腮上有几道划痕。 马花花到底没当成段长,可没多久,她就跟潘少结婚了。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悠长。潘少规矩了许多,让马花花调理得愈发帅气了,却不再往女人堆里混。化工厂的人都感叹马花花治夫有方。马花花呢?反倒是遢邋了,脸儿黄黄的,经常一身工作服上班穿,下班穿,要好的姐妹都劝她,别老是打扮潘少了,自己也得穿的靠谱啊。马花花笑笑说,打扮个屁,都成过时的黄花菜了,打扮给谁看。其实,马花花从心里觉得有愧于潘少,每当潘少用迷惑的目光看着她的肚子,马花花的头都不敢摇了。只会咬着嘴唇不出声。 三年过去了,化工厂的人碰到马花花不敢再问孩子的事了。不过,有些多事的大姐还会趴她耳朵上悄悄问,谁的事?没去看看?马花花恨不得钻进地洞去,她嘟囔半天才说,看了,都没事。其实,她从没去看过。只是潘少回来告诉她说,自己去检查过了,很正常。她就明白了。但她羞于去检查,她怕医生异样的目光。潘少也从不逼她去,只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来自老婆马花花的五星级服务,逍遥得跟皇帝似的。 马花花还在化工厂上三班,潘少却辞职了。他今天倒腾二手摩托车,明天贩卖花生。把马花花为姑娘攒下的那点钱,倒腾得也差不多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传达室的人发现,马花花一上夜班,潘少就领女孩子回来。开始,还是半遮半掩,他在前面走,女孩离他十多步远紧跟着。高矮胖瘦,各显纷呈后,最后只锁定一个红头发上了。而且不再用领,自己熟门熟路的就到了马花花家了。 现在,红头发一出现,传达室的人就知道,马花花又上夜班了。看着马花花喝中药喝的更瘦黄的脸,常常摇头叹息。 潘少提出离婚,是在化工厂倒闭的第二月。那天,马花花跟化工厂的所有人一样,忙于跑到市委门口讨要说法,忽视了潘少恍惚的眼神。直到晚上,潘少一反常态地拽住她说,花花,不忙着收拾,我们说会话。马花花心里一哆嗦,潘少从没跟自己“说会话”,难道又是说孩子的事?马花花忙说,大伟,我跟姐说了,让她留心打听着,给咱抱养个……潘少摆了摆手说,都不重要了,花花。顿了顿又说,我们离婚吧。那语调就跟那年他说,我们结婚吧,一样轻松自如。潘少以为,马花花的凶悍会在这时爆发出来,他都做好了心理准备。为了温柔的红头发,怎么着都值!可马花花没有哭,更没闹。只是没站稳,一个踉跄把身边的凳子碰翻了。她哆嗦着扶起凳子后,她理了理耷拉到额前的一缕头发,把手里的抹布轻轻放在桌上,甚至又淡淡地微笑了。大伟,我早就料到有这天,我同意。潘少一楞,站了起来,刚要说什么。马花花摇了摇头,去了洗刷间。 第二天一大早,马花花把家里所有的中药连同药罐扔到了垃圾里。细心地洗了洗脸,穿上那件自己喜欢的水红色上衣,天蓝色牛仔裤,把头发用发卡认真地卡好,跟潘少一起去了民政局。 化工厂的人到现在还记得马花花拖那口大箱子走时的情景。房子民政局判给了马花花,潘少把钥匙给马花花时,马花花鼻子哼了一声,把钥匙扔进了下水道里。 马花花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三十二年,用一口箱子就做了个总结,划个了句号。她拖着箱子下了楼。楼下边,比往日多了些人,她们或直眼、或偷眼看马花花。马花花眯起眼睛回头看了看老楼,老楼变得陈旧而陌生。 马花花走了。没去厂里办任何手续就走了。脊背挺直,背影决绝。 从此,潘少跟马花花一直跳跃在化工厂人的舌尖上。即使打着扑克也会插上句,你说潘少这混蛋,这混蛋…… 潘少跟红头发住进了马花花的房子里。化工厂的人都忿忿不平,说马花花傻,骂潘少没良心。可惜所有的话都留不住日子的流淌,一天天过去了,一年年过去了。只是红头发终究也没生出孩子来,潘少的背似乎驼了。别人潘少潘少地叫,他的应答也迟滞了许多。 间或还有人挂念马花花,议论起来,只道她在外面跑业务发了大财。化工厂重新开工后,有业务员在北京碰到过马花花,她从“燕莎”购物出来,说比起以前,简直是换了个人,全身珠光宝气,脸色白嫩,比以前丰满了。还有个年轻小伙子大包小包的替她拎着。 现在,马花花终于回来了!整个化工厂似乎长嘘了一口气,人人眼里都盛满了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好奇。马花花那辆崭新的轿车停在家属区废纸飞扬拥挤不堪的路上,泛着冷漠高傲的光泽。马花花的小男孩两三岁的摸样,穿着大红色高领毛衣,黑色小裤子,黑色小皮鞋。用漠然的眼神看着眼前这群穿工作服的人们,一声不吭。 马花花抬头,瞟了两眼自己曾经悲伤欢笑过的二楼窗口。对一边跟着的年轻小伙子说,把二楼西户把那家的先生叫下来,说我找他。 红日高悬,天空湛蓝。马花花波澜不惊地站在那里,手里领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小伙子回来了,身后跟着潘少和红头发。潘少的脸上忽而红,忽而灰。红头发倒是一脸的满不在乎。马花花上下打量着遢邋的潘少,蓬乱的头发,满是灰尘的皮鞋,最后盯着潘少那油啧麻花的衬衣领子,笑了。笑容让这个女人鲜活生动起来,她从包里摸出细长的香烟,小伙子忙给她点上。潘少走上前去,结结巴巴地说,花,花花,你回来了?马花花吐了口烟圈,抱起一只胳膊,笑了笑问,你以为我死了吗?潘少两腮僵硬地动了动,干巴巴地笑说,哪能这样说话呢?我盼你过好日子呢。这话如寒风,把马花花脸上那轻飘的笑容一下刮成了冷漠。马花花厉声说,你在外拈花惹草,是盼我过好日子?在化工厂倒闭时,你跟我离婚,是盼我过好日子?潘少的头一下耷拉了下去。红头发忍不住了,上前一把把潘少拉扯到了一边,尖声利气地骂道,你这废物!在家跟我那些本事呢?潘少刚要挣扎着说什么,红头发一头顶到了他的胸前,哭闹了起来,你这只大公鸡,没结婚时,老是骗我这那的都是你老婆的毛病,现在人家孩子都领回来了,你呢,你呢!一记清脆的耳光在众人来不及眨眼的工夫甩上了红头发的脸颊,红头发的半边脸立马红肿了起来。潘少看着自己扬在半空的手掌,隐隐做疼。红头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你个天杀的,我不活了,你打死我吧!马花花笑盈盈地看着眼前的一幕,长长的烟灰抖动着。抖动着烟灰的马花花一字一顿地说,潘大伟,今天,我回来,收房子的。风和日丽,万里无云。整条街霎时安静了下来。 小男孩早被小伙子抱车上去了,这时,摇下车玻璃唤妈妈。马花花答应着朝车前走去。工会主席朱姨跟在她身后,拽住她说,花花,阿姨跟你说,这房子,能不能临时别要了,反正你也不缺这么套旧屋子。潘大伟这几年穷困潦倒的,媳妇三天两头跟他打,你就当可怜可怜他吧……马花花停下脚步,盯着朱姨正色说,朱姨,潘大伟该死就该死在不该骗我,骗所有人。不能生孩子这口黑锅压得我自杀的念头都有!我把楼让他住着我走了,是为了断自己的后路,闯荡成功了,我活。闯荡败了,我死。今天,我活过来了,他该走! 说完,继续走向车前,脊背挺直,背影决绝。 潘少到底还是搬走了,去了郊区,租赁了间平房。 马花花把孩子放在了妈妈家,隔三差五的还是出差。那套旧楼马花花出差回来就去住住。曾经有人想买下来,可马花花不卖,她说,没有这个旧家,就没有现在的我。 马花花每次出差回来,总是领回个年轻帅气齿白唇红的小伙子,在化工厂她那套老房子里住,今天这个,明天那个。 于是化工厂鄙夷了!于是,她再回来时,如是晚上,传达给她开大门就不那么及时了。小区里的熟人也都不太搭理她了。马花花却视而不见,挽小伙子的臂更紧了。 天逐渐冷了,雪花散乱地飘起来。灰暗的化工厂隐藏在这薄白里,似乎让人心安了许多。晚上,马花花的车到了家属区门口时,按了三次车喇叭了,可传达室里依旧沉寂无声。坐旁边的小伙子要开车门去看看,马花花按住了他。 马花花下了车,才发现,门口站着一个值班的小姑娘,是张新面孔。小姑娘穿着略显肥大的保安装,双臂背在身后,目光犀利,满脸不屑。绕过她,小姑娘过去开了小区大门。可那尖锐的目光还不时打量着马花花周身。马花花恍惚回到了过去,想起了车间主任,想起了潘少胳膊弯里的红头发,想起了奔波在生计路上低三下四的自己,想起了屋檐下泪水滚滚的自己,想起了儿子……大朵的雪花依旧飘落着,马花花的头上,眉毛上,都盖上了一层白。在雪的覆盖下,马花花又慢慢站直了。 她转过身,“咯吱咯吱”踩着雪,一步步走向车前,脊背挺直,背影决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