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度死,才会重获爱
——关于木心先生
一
几年前,我从上海出发前去寻访乌镇的时候,还不知道那是木心先生的故乡,那时先生就住在那儿。
中午到达,黄昏时离开,记忆里只留下街巷、河流、拱桥还有皮影戏的印象。
现在,当我拜读了先生的著作后,很想去乌镇看望先生,而先生已不在世上了。
其实,先生在世的时候,还是有些人去乌镇找过先生,但乌镇的很多人也都不知道先生是谁,住哪里。
先生是孤独的。
我了解先生,还得感谢我的爱看书的女同事。那天午后,办公室没有其他人,很安静,女同事突然转过椅子来,向我推荐了她前几天买的木心先生的两本书《琼美卡随想录》和《文学回忆录》,并郑重地对我说:“你是要了解一下木心先生的。”
二
先生出身书香门第,喜欢文艺。早年进入由刘海粟先生创办的“上海美专”学习油画,后又转到林风眠先生门下,入“杭州国立艺专”继续学习中西绘画。
1956年,先生首次蒙冤入狱,半年后获平反出狱。此时,母亲已忧病而死。
此后,先生厄运不断。文革期间,1971年至1972年,先生又被捕入狱,所有作品都被烧毁,三根手指也惨遭折断。
先生被囚禁在一个地下满是污水的废弃防空壕中,达18个月。但是就在这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先生用污水在泛黄的自白书稿纸上,执着地写下了60多篇狱中日记,日记中记录了自己的灵魂在孤独中和先哲的对话。
文革结束后,先生的不幸并没有由此终结,1978年至1979年,先生又被软禁了一段时期。先生依然不改内心的热爱,白天劳动改造,晚上悄悄地绘制心中的山水画作。
平反后,先生身心憔悴,于1982年离开故乡前往纽约。
后来先生曾悄悄地回故乡探望过,发现自己的故园面目全非,终下定决心再也不回故乡了。
2006年,在乌镇的力邀下,先生终回故乡。2011年年底,先生病逝于故乡。
叶落归根。
三
在《琼美卡随想录》里,先生仿佛一直都在寻找一种意义。他说:“唯有平常的事物才有深意,除此,那是奥妙、神秘。奥妙神秘,是我们自己的无知,唯有奥妙、神秘因我们的知识而转为平常时,又从而有望得到它们的深意。”
先生还说:“我对没有意义的事物向来特别感兴趣,一件已经有了意义的事物它就僵在意义中,唯有不具意义的事物才鲜活,期待着意义的临幸。”
在《文学回忆录》里,先生回味的不仅仅是文学,更是人生、爱和命运。先生说:
“凡永恒伟大的爱,都要绝望一次,消失一次,一度死,才会重获爱,重新知道生命的价值。”
“人类文化的悲哀,是流俗的易传、高雅的失传。”
“不死而殉道,比死而殉道,难得多。”
“希腊悲剧的通识与基调,是一切都无法抵抗命运。”
“爱,原来是一场自我教育。”
“我最心仪的是音乐、建筑、绘画所体现的宗教情操,那是一种圆融的刚执,一种崇高的温柔。以这样的情操治国、建邦、待人接物,太美好了。”
“说到底,悲观是一种远见。鼠目寸光的人,不可能悲观。”
“文学的最高意义和最低意义,都是人想了解自己。这仅仅是人的癖好,不是什么崇高的事,是人的自觉、自识、自评。”
“人类的地狱是人类自己造成的。”
“人活着,时时要有死的恳切。”
只有经历过人生的劫难,经历过人生大悲凉的人,才有这样深彻的感悟。
四
先生他说最喜欢施耐庵作的序里的那几句话:风雪夜,听我说书者五六人;阴雨,七八人;风和日丽,十人。我读,众人听,都高兴,别无他想。
当我在键盘上敲下先生喜欢的这几句话的时候,是在江南的梅雨季节,几近夜半,屋外一阵瓢泼大雨之后,便听得稀稀落落的雨滴时而慢一拍时而快一拍地敲打着梧桐叶子,我想起先生的生平,想起先生的文字,竟又向着窗外夜深处,眼里噙满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