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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几次,我看到天空在太阳的炙烤下,龟裂开了亿万条口子。今天,我又一次看到了这个可怕的景象。我扶住街边的塑料杨树仰头看着—由于干旱,整座城市的植物都已绝迹,替代它们的全成了塑胶产品。这座城市,已经有几年没有下雨了?我的脖子仰酸了,也没有想起来。 曼妮插藤蔓的地方,也栽上了一些说不出名字的仿真植物。想到曼妮,我就感到恓惶,开门锁的手禁不住颤抖。现在是夜里十二点,我刚从医院回来。曼妮在医院的ICU病房,深度昏迷。我只有晚上的时间才能去医院;白天,我要工作。我是一名教师。 我有个预感,今晚曼妮还会来跟我谈心。昏迷后,她第一次回来找我谈心时,在家里等了我很长时间。那晚,我没有去医院,而是跟男朋友谈分手去了。自从我碰到曼妮躺在庞德怀里以后,我就放弃了跟庞德的婚礼,开始了在跟其他男人的分合中度日。其实,我不恨曼妮,而且还挺感激她的。有了她在庞德怀里的那一幕,我才知道,原来自己并不爱庞德。甚至还为此有些窃喜:庞德终于有人爱了!是庞德的孤独和寂寞让我觉得自己有义务去爱他吗?我始终没有弄明白。 那晚,我进到客厅,一眼看到了曼妮映现在窗玻璃上的面容,落寞,疲惫,似乎等待了很久很久。我大吃一惊。我白天去看她时,她还躺在ICU室里,安静得像枚没有生命的贝壳,怎么会突然贴在我的窗玻璃上呢?当时我感到有些恐慌,甚至试图逃跑。现在想来不禁难堪和自悔。那是我的朋友,我的姐妹啊。我怀疑在自己的潜意识中,一直对她有着某种程度的戒备和焦虑。是因为她的经常性昏厥吗?还是,别的?那晚,隔着窗玻璃,我们交谈了很久。当我恳求她醒过来,回到我们身边时,她的面容在窗玻璃上逐渐稀薄直至消散了。 今晚,站在窗前,我心中忐忑不安。看着外面苍凉的星空和楼下黯淡的路灯,我等待,等待,直到曼妮的脸又一次出现在窗玻璃上。很长时间,我们俩都没有说话,只是互相注视,像两条相濡以沫的鱼。我有些担心,17层楼的高度,让她难以支持得住。随即,我又嘲弄起自己的多虑,医生给曼妮下的结论是“深度昏迷”—深度应该有17层楼高吧?在这个高度上,曼妮已经坚持五天了。我伸手摸了摸玻璃上曼妮那张光洁的脸,阴霾笼罩了我。 在ICU室,每天面对她平静无辜的面庞,总是让人无奈。医院里所有的检查仪器几乎都用上了,可所有的指标显示,曼妮的体能跟正常人一样。为什么昏迷?我跟庞德同时问医生,庞德问得更加急切。曼妮的主治医生是一个年轻人,他有着这个城市年轻人特有的眼神,空洞,绝望,没有未来。每次面对他,我总感觉有些冷意。年轻的主治医师没有回答我们的问题,只是沉默地望向窗外。 今晚的曼妮手里拿着一支藤蔓,枯黄,破败。我吃了一惊。我想劝她扔掉,我们已经没有多余的水养活它了。曼妮懂我的意思,从小如此,每次不等我开口,她就能体察到我想要说什么。曼妮看着藤蔓,似乎有些不舍。可她最终还是攥着藤蔓到了楼下的花坛。在那些假的花草树木里,把那段真实的藤蔓执着地往地上插,如同她小时候一样。 我决定邀请曼妮上来跟我谈谈她的昏迷,谈谈那个男人,那个导致曼妮昏厥的男人。今天,他第一次来医院看曼妮,在医生面前无助得像个孩子。可曼妮拒绝再上来,或者拒绝谈那个男人,她只是长时间看着楼上的我。曼妮的眼睛在夜空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像两颗童年时候的星星。最后,她朝我扬了扬手,朝小区外走去。 望着曼妮一点点消失在黑暗中,绝望一下子向我涌来,我突然觉得自己真的要失去曼妮。这次的昏厥,将会是曼妮生命中最后的一点星火,从此,会归于永恒的沉寂。我狂奔下楼。昏暗的路灯照耀得花坛斑驳陆离,我蹲在里面仔细寻找曼妮刚插进去的那段藤蔓。干裂的土地中,透出一些焦糊的味道。这个深夜,我跪在地上,一棵一棵摸遍了所有的植物,哪一棵也不是我希望的藤蔓。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曼妮只会唱《游园惊梦》。身为昆曲演员的父母还没来得及教会她其他剧目,就在火车出轨中,失去了生命。那年曼妮刚刚十岁,是那次事故中最后一个被救出的生命。当曼妮从压瘪了的车厢中被一个年轻高挑的男人抱出来时,已经距离事故的发生三十多个小时,现场已经开始清理火车的残骸了。曼妮双手紧紧搂着那个男人的脖子,面对镜头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恍惚。 从此,曼妮变成了我们昆曲团大院里的孤儿,跟随祖母生活。我们猜不透祖母的年龄,一年又一年,祖母总是那样银发飘飘,老态龙钟。似乎从没有年轻过,也永远不会走向死亡。 那时的天空还没有干涸。滂沱大雨中,女童曼妮站在窗前,隔着窗玻璃上蜿蜒不断的雨水,婉转转华丽丽唱完了整场《游园惊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我们整个大院的人们都被惊住了。自从曼妮的父母去世后,人们再也没有听到过如此味道十足的“惊梦”了。过后,我才知道,那天是曼妮父母的三周年忌日。曼妮的身后,是袅袅的青烟和父母的遗相。遗像中,身穿柳梦梅和杜丽娘戏服的曼妮父母正在深情对望;遗像外,曼妮手里握着一张放大的照片,唱得凄凉彷徨。照片是火车失事,她被救时记者抓拍的:一个高挑的男人抱着受伤的曼妮,在废墟中艰难地行走。 长大后的曼妮说,从被那个男人救起时,她就知道什么是爱情了:那就是生命的相托!说这话时,曼妮像一滴被风拉长了的雨点,飘渺而忧伤。 从小到大,曼妮手里经常擎着一根或者两根藤蔓,随手就插进某个角落。时间不长,那些藤蔓就浓烈地渲染开来。“祖母说,一枝藤蔓,代表一个生命。”说这话时,曼妮脸上总是泛着圣洁的光泽。我则有些崇拜地看着她。很多年过去了,不管走到哪里,只要发现藤蔓,我就会想起这个擎着藤蔓的女孩,青翠逼人。那时的曼妮生活中还没有昏厥,只有藤蔓。 大学毕业后,我和曼妮一起,留在了火车失事的这个城市。虽然是租赁的公寓,可我还是感到了曼妮心中无边的喜悦。那一阵,她把花店里挣的钱几乎全部用在了装饰我们的屋子上。 曼妮喜欢坐在黑暗中的地板上说话。好几次,说着说着,她就陷入了慌乱。她说,她又看到从废墟中抱她出来的那个男人了,她又嗅到那个男人怀中的气味了,那是一种生命的气息。黑暗中,曼妮的眼睛如两颗星星,温润,柔和,充满了希望。 曼妮想留住这些希望,可天干旱了。曼妮说,其实祖母临终前就预感到了河床的干涸,土地的坚硬,藤蔓的死亡…… 曼妮父母的突然逝去,并没有让祖母绝望。她的腰杆依旧挺拔和硬朗。一年又一年,她牵着曼妮的手,一次次找上级,找领导,要曼妮父母出事的说法,可除了赔偿,似乎没人有耐心跟这个老太太多说几句话。祖母看着那些人僵硬的眸子,推掉了手中一摞摞赔偿款:“我不要钱,我只要个说法。坐上车时,是鲜活的人,现在为什么变成了款子?”没人回答祖母,所有人都把祖母当成了疯子。 …… 那天,在我们租住的公寓里,曼妮喝进了一瓶红酒。我以为她是怀念祖母了。事实证明,我错了。她那时就已经开始跟庞德好了,她想告诉我她跟庞德的爱情。可最后,她醉了,醉得一塌糊涂。她拿出已经泛黄的照片,指着废墟上面高挑的男人和幼小的自己,告诉我,这是“结婚证”……我揽过她,坐在客厅的地上,和她一起唱《游园惊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以后的日子,面对曼妮的多次昏厥,我不能原谅自己。那晚,我应该走进曼妮的内心,让她的心告诉我,她和庞德们的爱情故事。那样,至少她短暂的生命不会再为昏厥所累。 曼妮说第一次见到庞德,见到他高挑的身材时,心就狂跳不已,仿佛认识了很多年一样。曼妮去世后的某一天,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曼妮所有男朋友的影子,他们一个挨着一个从我面前走过,无一例外,他们全部是高挑的身材,如同照片上的男人。 我和庞德举行婚礼的前一天晚上,曼妮打电话给我,让庞德去她的花店帮她插那个婚礼上用的花篮。我答应了。也就是从那晚起,曼妮开始了昏厥。 半夜时分,我站在花店门口,被一种浓郁的香气熏得头晕目眩。摆放在花店正中央的巨大花篮,散发的为什么不是玫瑰的香味呢?但我没有发问。因为,我发现,施了脂粉,犹如新娘般美丽的曼妮正幸福地待在庞德的怀里;而庞德表情呆滞,像一截戈壁滩上死亡多年的树桩。我的出现,打破了尴尬的幸福,曼妮的眼睛蓦然睁大了。我靠近前去,直到在她的瞳孔里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才明白,曼妮正在慢慢陷入昏厥。那是曼妮生命中的第一次昏厥。 从此以后,昏厥成了曼妮的“护身盔甲”。面对身边走马灯似的男人和某个已婚男人妻女的责难,曼妮会在困境来临的第一时间亮出“护身盔甲”。“人虽无知,可力量全在。”那次,坐在黑暗的客厅里,曼妮如是说,语气里充满了喜悦。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跟我一样,冰凉潮湿。“曼妮,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男人?”过去了很久,黑暗中的曼妮才说:“只有在那些怀抱中,我才能感到生命的博大、坚韧和安全!” 我放弃了寻找藤蔓。坐在花坛低矮的墙上,我感到自己也变成了一段干枯的藤蔓,正在风化成尘埃。 我是被小区管理员叫醒的,将近黎明时。那是个瘦弱的男人,如同一棵缺水的植物。他吃惊地看着我:“您,您怎么能在这儿睡呢?”我几乎抬不起头来,脖子折断了一般疼痛。“没有蚊虫咬您吗?”说完这句话,瘦弱植物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干旱,早就不见蚊虫了。路灯下一团团的蚊蝇,草丛里一片片的昆虫,天上一群群的飞鸟,那情景早就消失很长时间了。我拍打着脖子,上楼了。 “医院里宣布,曼妮所有的生命迹象全部消失了。”庞德在电话里哭得我都怀疑那不是他。那么高挑强健的身体里,怎能发出这种声音:期期艾艾,悲悲切切,如同昆曲中哀伤的女人。我在楼梯上顿住了。 庞德最后说:“曼妮的手里居然握着一枝藤蔓。是谁给她塞进去的?是谁?说不定就是这枝藤蔓触动了她某根神经,导致了她的死亡,我要跟医院打官司。我要找律师定个赔偿款项。”电话挂断后,我长时间没有说话。昨晚,曼妮已经没有力气把枝蔓插进坚硬的土地,只能攥着走了。如果下雨,一切还会复活吗?枝蔓,曼妮,飞鸟和鱼…… 我没有去医院。我来到了河边。太阳底下,河床敞开着,没有一滴水,鹅卵石被太阳晒得滚烫火热。绿色已从大地上消褪,万物在太阳下闪耀着惨白的光芒。 大片死亡的藤蔓瘫铺在滚烫的地上。我蹲下身,一棵一棵托起它们,它们又一棵一棵匍匐了下去。我跪下,贴在干枯的大地上,耳边传来大地深处一阵又一阵地干咽。我的眼睛流不出一滴泪水。我们人类跟大地一样,好久没有感受到泪流满面的喜悦了。 庞德没有来参加曼妮的葬礼,听说他组了一个律师团,正在为曼妮的事情跟医院交涉。葬礼来了很多男人,他们手里拿着黄菊花,白玫瑰,紫杜鹃……很多很多的花,多得都让我眼花和疑惑。走近前我才发现,这些艳丽的花原来都是塑料制品。我想起最近班里的孩子越来越少,大街上的塑料制品厂越来越多。那些塑料厂的大门上都挂着一个牌子:招工。我问班上那个长相如曼妮的女孩:“同学们为什么都去打工?”女孩的脸上挂着大人才有的愁苦:“家里挣的钱不够买一桶水了。老师,水越来越贵了,这可怎么办呀!”看着眼前这些塑料花,里面应该有我的学生的作品吧。我长长叹了一口,想起了女孩的话:“这可怎么办呀!” 男人来了,他是唯一一个拿着真实的植物前来的人。他的手里擎着一束藤蔓,河边那些死亡了的藤蔓。从虚假的塑料花中穿过,手里擎着死亡藤蔓的男人显得真实而孤独。当他把藤蔓放在曼妮身边时,我才发现,他的手指一直在滴血。 男人朝着曼妮深深鞠了一躬。 曼妮依旧平静地躺在那里。纤弱的身子,苍白的面孔,长长的睫毛……似乎随时准备着醒来 恍惚间,我产生了错觉,我正在跟曼妮表演昆曲吗?一个关于葬礼的昆曲?身为昆曲演员的父母经常带回家门票,那些门票是我和曼妮童年的慰藉和快乐所在。我们看了《牡丹亭》、《桃花扇》、《长生殿》……我听不懂那些东西,在演出过程中,我时常戏弄曼妮。当她听得入神的时候,我会及时捣她的腋窝,挠她的头发。在那些优美华润的昆曲面前,曼妮仿佛入定了一般,全然无视我的嬉闹。那晚,当我又一次想捣乱时,我从曼妮的脸上看到了纷纷滚落的泪水。我被一下震住了。台上千转百回的昆曲第一次真正进入到了我的耳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长大了,开始直面自己的世界。 看完昆曲回家,我们会模仿舞台上的表演。有时候,也模仿葬礼,她当吊唁者,我则躺在两个枕头垒成的“棺材”里当死者;有时,相反。 我今天的角色既不是吊唁者,也不是死者,我充当了死者曼妮的亲友。亲友团只有我一个人。看着塑料花间的曼妮,我忽然想近前再一次确认,她是否在跟我模仿舞台的表演。“曼妮,为什么要昏厥到底?”我深深盯着曼妮,希望她告诉我。“因为,我发现,只有昏厥,才能留在昆曲里,那里面才有真正的爱情。” 殡仪馆里燥热灰暗,与外面白亮的太阳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男人带着一身白光朝我走过来,让我更加看不清他的模样。这是我第二次见他,可倏地有种老朋友的熟稔传遍了我全身,我时常见他吗?或者,我只是熟悉他跟曼妮的其他男人一样高挑的身材?我眯着眼睛打量他。 男人走到我跟前,伸出手。我的手松弛地垂在身体两侧,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男人的眼睛里全是祈求。如果不是发生了后面的事情,我是不会跟他握手的。 男人流泪了!清且浅的泪水蜿蜒在男人的面颊上,现场一片骚动。那些泪水,让周围的人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我们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过泪水了。在水如此匮乏的情况下,人的体内哪有多余的水分奢侈地去制造眼泪? 那些泪水让我伸手握住了男人的手。也就是这时,我看到曼妮淡淡的妆容上,似乎有东西滚动。放下男人的手,我疾奔到曼妮跟前。曼妮的睫毛上停留着一颗泪珠。在这颗泪珠的映照下,曼妮的脸呈现出一种安然祥和。我终于相信,曼妮走了,她无牵无挂地离开了我们。 在曼妮闷热的花店里,我清理那些在药水中泡得变异了的花:绿色的玫瑰,黑色的百合,蓝色的康乃馨……男人进来了。那天,男人走时,所有的男人都跟他拥抱。曼妮活着时,他们曾经是势不两立的情敌,如今,拥抱在一起。怎么看都像台蹩脚的昆曲。 男人坐在我身边的地板上,没有说话。可他坐着的姿势,让我抬眼的工夫,错以为是曼妮。曼妮就会如是抱膝而坐,一坐就是一整夜。几天的工夫,男人的面颊塌陷了,头发也没有打理,又乱又脏。 开始,这个男人的存在让我感到像指甲里扎进了木屑,阵阵胀痛。我多次张望门口,期盼他老婆再一次闯进来,用她尖利的声音和牙齿撕咬他。可他的老婆一直没有来。仿佛看透了我的心理,他告诉我:“我们离婚了。”声音干瘪粗糙,划得我耳朵生疼。等我明白过来,巨大的悲伤汹涌而来。“你害了曼妮!你不是说一直没有结婚吗?”我把手中那些变异了的花铺天盖地朝他摔去。男人一动不动,任凭我打骂,如同那天曼妮面对他合法老婆的打骂。那天曼妮的长头发在打骂中被撕下一缕又一缕。可她居然没有昏厥,只是抱膝坐着,一动不动,似乎在对某种事物作出坚韧的付出或者等待。如果男人不出现,不知道那天会是怎样的结局。可男人出现了,他看到曼妮在老婆的手中几乎成了碎片,他扑上去,把曼妮抱在了怀中。曼妮没有跟以往那样,安静温馨靠进男人的怀抱,她直直地看着男人,嘴角有些血流出:“谁都可以骗我,你不可以!”男人的脸上显出一些痛楚。那时的曼妮还是没有丝毫昏厥的迹象,甚至,她还给了男人和围观者一个苍白乏力的微笑。可接下来男人的话,把事情拉成了一个谁也看不懂的奇怪的形状。男人搂紧曼妮,对老婆说:“离婚吧!”花店内一片寂静。男人的老婆攥着一缕曼妮的长发,神色茫然惊讶。昏厥就是这时开始侵蚀曼妮的,她的身体慢慢软了下去,像失水的藤蔓,最后挣脱掉男人的手臂,滑落到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男人从身上一样一样拿下我扔过去的那些东西,花朵,袜子,丝巾……这些都是曼妮曾经用过的,最后拿下来的是那张泛黄的照片:废墟中,幼小的曼妮紧搂着一个高挑男人的脖子,像一株摧折的向日葵。 举着照片,男人的脸刷地变得苍白。他几次颤抖着想站起来,可几次又滑到了。最后一次滑倒时男人剧烈地咳嗽起来,口中吐出了殷红的血。 毋庸置疑,他就是照片中的男人。短短的一生,曼妮终归寻到了这个能让她嗅到生命气息的怀抱。“曼妮知道是我吗?”男人的脸在痛苦中扭曲了,“这个受伤的孩子呀!”男人疯狂地在花店内寻找,翻遍了所有的东西,最后还是两手空空。“你的‘欺骗’和‘离婚’让曼妮感到了真正的绝望啊!”我滑落到地上,抱膝坐着,如同曼妮。 那一年结束了,也没有下雨。天空依旧光滑坚硬得如枚巨大的鹅卵石,悬挂在头顶。我失业了,班里所有的学生都退学打工去了。因为不下雨,我们的日常用品极度匮乏,价格更是高得离谱。空荡的马路寂寞地伸向远方,坐在花店里,我经常望着它,觉得曼妮会在马路尽头出现,怀里抱着藤蔓,边走边插。 生活太过凄苦,我跟男人结婚了。我们找不到可以登记的地方,街上所有的大门都关闭了。人们为了避免无谓的消耗体力,都在家里躺着。我们用那张泛黄的照片当做了结婚证,把它举在手里,入了洞房。照片上的男人年轻,有力,他抱着曼妮从废墟里走出来时,如同升起一轮新日。 大雨是在我们的孩子周岁时降下来的。那一夜,全城几乎疯狂了。人们敲打着手头所有的东西,狂欢了一夜。透过雨帘,我看到了曼妮:“……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婉转优美的唱腔,行云流水的水袖,雍容华贵的身段……我不禁泪如雨下。 雨三天三夜不曾停歇,大地白茫茫一片。给孩子喂奶时,我自言自语:“雨会不会停不下来了呀?”自从跟男人结婚后,我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经常自己说自己听。 话音刚落,大片大片浑浊的雨水即扑进花店,一种前所未有的安详寂静笼罩在整个大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