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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的那口水井边是一条小路,小路边是棵弯脖子柳树。水井、小路与柳树相依相偎不知有多少年了。
弯脖子柳树在村西北角,一搂粗,弯曲的地方就像我爷爷的脊背,皴裂的树皮更像爷爷的脸。只是,爷爷已经死去多少年了,那柳树还在。秋末冬初,朔风开始呼啸,之后愈加激烈,但是柳树只是随风摆动褐色的僵硬的枝条,与不远处的马耳山遥相呼应,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
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我的同学梅黎在这弯脖子柳树下对我说,她想离开村子,到城市去打工。她还说,即使在外面要饭也不会回马耳山脚下了。那个时候,我的顽冥的脑袋像块硕大的鹅卵石,读不懂一个女孩子的心思。我只是知道梅黎很苦,她爹是酒鬼,每天必定喝酒,喝了酒就耍酒疯,上骂天,下骂地,中间骂老婆孩子,被酒精烧的亢奋的不只是大脑,还有他高昂的咒骂。夜深人静时刻,家人、邻居、连牛马驴骡都不得安宁------梅黎的眼神熠熠生辉,她怕冷似得抖动着双肩,忽然问我,李文同,你,你想一直呆在村里么?我傻乎乎的点点头------次日一早,梅黎就走了------
树下一条小路弯曲如脉络把北岭那广大的田野连接在一起。我记事起,我的爷爷经常踏着这路去割麦子收玉米,那时我像个跟屁虫,需要爷爷的照管。之后我尾随在父亲屁股后面,已是个半大小子,也像模像样的抗着锄或捏着镰刀,能顶个半大劳力使唤。爷爷死了,父亲的腰也成了弯脖子柳树,现在是我,踏着强壮的脚步耕种收割了------
水井距离小路十米左右,东南西北方向各四块巨石砌作井沿,裸露的地方已经被岁月和井绳打磨的异常光滑。这口井,是村里人驴猪牛、鸡狗鹅鸭以及菜园地共同的水源。很多年前,一个叫绿玉的小媳妇不堪婆婆和丈夫的虐待,投井自尽,也是她命不该绝,一头扎进去,喝了几口清凉的井水,脑壳豁然开朗,后来她说,那一刻她脑子油然的想,我干嘛要死?我干嘛要守着这个混账男人一辈子?她的双手本能的想抓住井壁的石头,但是那些石头经年累月被水浸渍,被水桶触碰,没有了菱角也生满了青苔,异常的光滑,根本承受不住一个绝望女人沉重的抓挠,下沉之际,却无意中抱着一个倒扣的水桶。此时,那个挑水却把桶掉到井里的倒霉蛋回家找了铁耙寻思着勾捞水桶,不想却勾起个女人。若是绿玉真的死在这井里,这井里便浸泡了冤魂,那是全村人的晦气,谁还敢来挑水?即使敢挑,这井水怎么吃?这无意于断了全村的水源,换句话说是掐断了全村人的命脉。几个强壮如骡子的血性汉子大怒,把绿玉的丈夫拖到井边揍的鬼哭狼嚎,连呼再也不敢欺负媳妇了。次日,绿玉一个小包袱背在肩上,义无反顾的回到马耳山深处的娘家。自此,村里谁家男人欺负女人,女人便无畏的说,再欺负我我就去投井,男人一个战栗,举起的手臂像面条一样垂下。
梅黎爹死的时候梅黎回过家,那个时候梅黎的爹已经被酒精侵蚀的骨瘦如柴,此前的几个月里他已经没有气力以高昂的声调咒骂了,只是对着酒瓶子灌几口酒后像螃蟹那样嘴里泛着白色的泡沫,以极细微的声音嘟囔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梅黎的娘也是骨瘦如柴,她冷眼盯着丈夫,用一块破旧的毛巾擦拭着梅黎爹嘴里源源不断泛出的泡沫。即使是村里的孩子,也是知道梅黎的爹即将死去,所有的人都暗暗舒了口气,为梅黎的娘庆幸,她终于可以解脱了。
梅黎的爹死在秋天的早晨,弥留之际,这个男人仍然艰难的抓起酒瓶子,对着洞开的嘴巴恶狠狠的倒了几口酒,之后长吁一口气,蜡黄的脸上绽放出几丝潮红,他忽然扭头对着梅黎母女以及其清晰的声调说,我,我对不起你们------话音未落,他的脑壳缓缓倒向一边,两颗眼泪也随之滑下脸颊------
那天我去挑水,与梅黎在柳树下不期而遇。梅黎说,李文同,谢谢你帮忙处理我爹后事。我问,这些年,你在外面,还好么?梅黎没有回答,却扭头望着田野,田野里的玉米大豆漫沟漫坡,即将成熟,风吹来,甜兮兮的气息涌动不止。她抬头看看天,天是那样的湛蓝,蓝的纯净无暇,天上的云,白的澄澈,无忧无虑的悬浮在那儿。她把目光投向马耳山,马耳山清晰的好似立在村子的前面,几步就可以走到山脚下------后来,梅黎的身子软绵绵的倚在弯脖子柳树下,她重重垂下头,穿着漂亮的小皮鞋一下一下的踢着脚下的路------终于,梅黎抬起头,她说,李文同,我替你挑一担水吧。她从我手里接过勾担扛在肩上,可能是穿了皮鞋的缘故,她歪歪扭扭的走到井边,熟练的用井绳的铁环勾住水桶,弯腰、摆桶、提水一气呵成。她把水担到柳树下,竟然有些气喘吁吁,待气喘稍定,她忽然趴在水桶沿子上,咕咚咕咚喝了一气水,用袖子抹一把嘴巴,头也不回的走了------
农历一九九九年六月二十九日,那天开始下雨,谁也没有想到这雨竟然这么激烈这么缠绵,一连数日不依不挠,田野、村庄所有低洼的地方全是黄橙橙的水,到处是粗的、细的、急的、慢的水流,这些水流百折不挠的流向我们村西边的水库,水库的水位不断上涨,逐渐的危及到那口水井。我们村虽然有处在泱泱泽国中的危险,但是那口井绝对不能被水淹没。包括我在内,十几个强壮的男人披着雨衣分作两帮,一帮利用被水浸倒的几间烤烟小屋的石头,在水井的周围砌了一道围墙,阻止水库的水漫过水井。另一帮男人加高水井的沿子。那几天,村里的人空前的融洽,大家都是一个奋斗目标,保护这口水井,保护全村人与畜的饮用水。几天之后,雨过天晴,水位下降,我们赢得了这场人与自然抗争的胜利。但是,为了防止类似的恶劣天气,村里人一致决定不再恢复水井原有的高度,而是在现在的基础上扩大水井的根基。即使再有这样暴雨,我们不必再冒雨保护水井了,可以躺在炕上,嘲笑暴躁的雨怎的奈何我们的水井------
有一天,村长找到我,说有人出资,给村里所有的人家安装自来水,让我大体计算需要的材料及人工费用。我说咱们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谁还惦记着呢?村长说,是梅黎。我的心咚的一下,好像被捣了一拳。村长说,梅黎特别指出要你从头到尾负责这个工程。我问梅黎呢,她怎么不亲自跟我说?村长说,她可能忙吧。
那天我在弯脖子柳树下坐了很久。村里早就有梅黎的传言,说梅黎给一个领导做了小三。当然这个只是传言,而我知道的事实是梅黎有一家自己的建筑公司。那几天,村里人想的是从此将改变挑水的历史,只需要拧开水龙头那水便哗哗的淌个不停,这个是一件多么令人高兴的事情!在我们村的历史上将是一件划时代意义的大事,而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女孩子若没有背景怎么会拥有自己的公司?这个却没有几个人去深究。
对于自来水的水源出现了两个意见,村里人几乎都认为只要在水井里安装水泵即可,虽然不用挑水,但还是吃着这个井里的水。但是梅黎坚决反对,她在电话中说,她已经委托人在村子北边的岭上探测出一处水源茂盛、水质极佳的地方。若是不按照她的意见行事,那么她将拒绝免费安装自来水。
村里人屈服了。
安装自来水不久,村里来了一辆吊车和一辆大货车,几个民工把弯脖子柳树刨了拉走了。村长说,梅黎要把着柳树栽在她公司的院子里,人家都免费给村里老少爷们安了自来水,区区一棵弯脖子不成材的柳树,咱们可不要那么吝啬。
我给梅黎打电话,问她干吗要把那棵柳树拉走?电话那头好长时间没有说话,最后,才传来梅黎幽幽的声音,她说,李文同,那棵柳树我为什么要拉走,别人不知道原因,难道你也不知道原因么?
水井因为不再有人挑水,井口边长满了浓密的杂草,有一天,村里的刘大问在这儿放羊,一只羊因为不知道潜在的危险,掉到井里淹死了。刘大问心疼的捂着腮帮子找到村长,村长毕竟是领导,有着高瞻远瞩的潜质,他没有理会刘大问哭哭啼啼的倾诉,却说,淹死一只羊没有什么,如果掉进去个孩子那就麻烦了。
次日,水井被填埋了。
梅黎的娘一直拒绝跟随梅黎一起生活,她弯着腰,艰难的耕种她的二亩口粮田。村里人记着梅黎给村里安装了自来水,谁闲下来便去帮助她耕种收割。有一年,她打下的小麦晒在打麦场上,晒干装成袋,我给她拉到家,我的儿子跟在我的后面,犹如当年跟在爷爷后面的我。成袋的小麦摞在屋子里,梅黎的娘说,李文同,过几天你把小麦拉到面粉厂给代存了吧。我点点头。走的时候,梅黎的娘忽然喊住了我,说,李文同,如果我没有记错,梅黎比你小一岁吧?我说是的,梅黎是七三年出生的,我是七二年。梅黎的娘盯着我儿子,长长的叹了口气。
梅黎一直没有结婚。
梅黎的娘死的那年也是个秋天。连绵的秋雨无止休的下着,村街泥泞不堪,一脚踏下去,鞋子好像被吸住了,要费好大的力气才拔出来。梅黎的车开进村里就再也动弹不得了,刘大问牵了一头牛,在几个邻居的帮助下把梅黎的车从泥里拉出来。
埋葬了梅黎的娘,梅黎走的时候,对我说,李文同,我要把村里的路浇筑成水泥的。我说,你娘不在了,村里你也没有牵挂了,还有,你已经帮村里安了自来水,村里人会记着你的好的。
不远处的马耳山在朦胧的雨中隐去了钢青色的身姿,梅黎的眼光朝那个方向看了看,说,你给大体计算一下需要多少材料和人工。我说,我干这个不是专业,你公司有预算员,怎么不让他们计算?梅黎忽然气汹汹的说,我就要你干。说完,带着一身的泥点子,上车走了。
据说,后来有一天,村长当着梅黎的面,似乎是有意无意的说,水井边的那条小路,凹凸不平,耕种收割多费好多力气呢。梅黎却说,多费力气就多费吧!村长好像没有听见梅黎的喃喃自语,她说,我倒是希望那条小路永远这个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