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秋分之后。阴雨,断断续续连绵了一周。待到天公露出笑模样,气息不仅不见清爽,反而愈发潮湿燥热起来。许是受了天气的影响,自早上起床,心情就莫名的烦乱。我拿起手机,刚要看看时间,铃声突兀的响起。我一哆嗦,条件反射般接通来电。嫂子在电话里声音急促:“小妹,爸爸病了,发烧五六天,时好时坏。让他去治疗,他一心忙着收地里的花生,不肯住院。我们的话,他都不听,你回来看看吧。”
辗转倒车。胡思乱想。三小时后到了家。父亲已经被送去了镇医院。雪白的病房里,父亲像孩子一样蜷缩在白色的病床上。白黑相映的头发衬着黝黑的脸颊,暗淡无光。一双眼睛,深深陷进了眼窝。我张了张口,一声“爸”没喊出来。喉咙哽噎的又涨又痛。
听母亲说,父亲发烧的这几天,体温忽高忽低,吃很少的饭,吃大把的药,稍微舒服点,就去地里干活。我责问父亲:“病了这么多天,为什么不住院治疗?”父亲说:“今年雨水泛滥,农具进不去地,地里的花生全靠人工往外扒,如果扒晚了,花生会烂在地里。妮,爸不是不治,是想收完了花生再说。感冒发烧是寻常病,退烧了就会好,你们别着急哈”。
怎么能不急呢?五味杂陈的心里,除了酸涩彷徨,更多的是愧疚。我的父亲在老去,我却飞离飞远了他的眼前。
当天下午,我带着父亲返回了我居住的城市,直接去了朋友在的中医院。站在放射科的透视台上,父亲目光散乱,身体孱弱的晃来晃去,已然站不稳。医生示意我进去从背后扶着他的腰。隔着薄薄地衣衫,我的指尖触到了父亲的肋骨,曾经宽厚温暖的脊背,现如今瘦骨伶仃弯曲变形。我低下头,心里隐忍的酸涩,再也无法控制,眼泪一滴一滴摔落在地面上。
泪光里,记忆夹裹着二十多年前的风雨与光阴,扑面涌来。
小时候的我,身体羸弱,自出生之日起大病小灾不断。儿女四个,我是父母付出心血和精力最多的一个。食不下咽、体热贫血、过敏咳嗽......五花八门的病症,一年四季都能在我的身上看到影子。给我看过病的医生,有说我是天生体弱,无法弥补。有说我白血球过低,无法根治。在那个物质与医疗条件都很贫乏的年代,我的病,只有众说纷纭,却从无明确定论。父母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小心的呵护着我成长。
通往村外那条路两边的杨树,绿了黄,黄了绿,日见葱茏。我的面容却苍白依旧。父亲只要听说,某个地方有某个医生看病不错。或者说,某个地方有某些偏方对身体康健有益。立马放下手头里的农活,背起我匆匆奔去。我趴伏在父亲温暖宽厚的背上,听见父亲有力的大脚,踩着泥土发出沙沙沙沙的声响,伴着他粗重的喘气声和咚咚的心跳声,在遥无尽头的土路上绵延起伏。每次,父亲都是兴冲冲背着我而去,惶惶然背着我而归。下一次,继续背起我奔波前去,决不气馁。
那年冬天,母亲去了黑龙江看望病重的外婆。我又一次高烧不退。村里的赤脚医生对父亲说:“妮子这次的病势反复无常,温度一直降不下来,陆陆续续出红疹,我已经无能为力了,你尽快带着她到镇医院看看吧”。父亲再一次背起我,顶着呼啸的北风,一气疾跑八九里路到了医院。寒冬腊月,父亲的脸上一片水渍。 那个给我看病的医生,疑惑的自言自语:“高烧不退,红疹成片,像似白血病啊。”一句话,如重锤一般落下来,把父亲努力挺直的腰身,击打地轰然倒塌。他握紧我的手,颠来倒去的直说:“不会,不对,我不信......”。那一刻,父亲惶恐脆弱的表情,落进我懵懵懂懂的心里,再也没有消失过。反而,随着时光的沉淀,随着我的长大,愈发厚重清晰起来。
冬日的景色虽然萧瑟,天空却是广袤深邃的,带给人一种强大鬼魅的力量。会诊结果显示:病症,高烧引起的严重性出血液。父亲握着一纸诊断书,消瘦的脸上似喜还悲,眼睛里白花花的一片东西在流动。
父亲陪着我在医院治疗,他不回家,也不去出工,一心一意守着我。生病的孩子特别淘,那脸变得像六月的天,前一分钟还在嬉笑,后一分钟开始哭着喊妈妈。每次,父亲都是把我背了又背,绕着病床转圈子。几圈下来,安静了的我,枕着父亲温暖的背,慢慢进入梦乡。
日日,月月,年年。长大了的我,常常会想起父亲的背,想起父亲走过的路,想起是什么力量支撑着父亲,在没有任何交通工具的情况下,用一双脚丈量着弯弯曲曲的道路,背负着我无数次在希望与失望之间徘徊。父亲,走过的路有多远,给我的爱就有多深。
2006年,立冬之前。被确诊为积水性胸膜炎的父亲,历经一个多月的治疗,终于病愈出院。又经过一年的药物巩固,完全康复。康复了的父亲,离不开那片黄土地,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们只能时时监督着他,不让他过于劳累。自父亲那场病始,我牢牢记住了《汉·韩婴·韩诗外传》里面那句:“树欲静而风不止, 子欲养而亲不待”。 我的父亲,我要陪他一起,走更远的路——更远的路。
两个小时前,我在电话里对父亲说:“爸爸,今天是父亲节,节日快乐啊。”我听见他呵呵笑着,像个孩子般羞涩。他说:“麦子熟了,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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