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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城籍作家王威作品选载 1 莫聪推开门,看见妻子米小花小巧的身影在眼前倏忽一闪,又倏忽消失了。莫聪的心仿佛被人用手重重地拧起又松开,一股疼痛直冲脑门,顿时大汗淋漓。 夕阳斜斜地透进屋,米小花和母亲的遗像如同一团悬浮在墙上的迷茫的梦,把莫聪笼罩在一片昏黄哀伤的光圈里。 2 房子是莫聪母亲生前留下的,锦城齿轮厂盖的福利房,一厅两室。那时,米小花和母亲都还在。每次莫聪从储藏室画完画出来,米小花就会笑嘻嘻地递上条毛巾,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莫聪擦手擦脸,神情喜悦而又崇拜。米小花的眼里,莫聪就是一个举世闻名的大画家,即使他的画花多少钱在晚报上推荐也卖不出去,即使他走出家门因听力障碍而让人侧目,也改变不了米小花看他时神圣的眼神。米小花清爽爽的毛巾,让莫聪的身子即刻变得无限挺拔,眼前的一切也就跟着无限美好起来。莫聪以为,这样美好的日子会延续下去,一直到地老天荒。可想不到,母亲的尿毒症如同一阵飓风,把莫聪心中美好的日子吹成了一地碎片,令他惶恐不安,茫然不知所措。 米小花却比莫聪沉静,她常常拍拍病床前发呆的莫聪,心疼地摸摸他苍白的脸颊,脸上挂上一缕安慰的表情。有一天,她忍不住对着焦灼的莫聪一字一句地说:“不要怕,会过去的!”看着米小花湖泊般宁静的眼睛,莫聪的心一下松弛了下来。这是个温婉贤良的女人,她端庄的面庞曾一度让莫聪沉迷陶醉,以她为题做了一幅又一幅的画。其中,取名为《听》的那幅莫聪最为得意,双手捧着郑重地送给了她。当时,米小花兴奋得脸一下子红了。这时,病床前的莫聪上下端详着米小花良久良久,然后郑重地说:“那么,我,我出去打工吧!”看见莫聪认真的样子,米小花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咧嘴笑了笑。 莫聪找来找去,最终在米小花一个远方亲戚的活鱼摊上当了一名杀鱼工。从此莫聪的手上便缠绕上了横横竖竖的伤痕。有天晚上,莫聪被白天砍伤的手指疼醒了,他发现米小花不在床上。莫聪忽然记起晚饭时,米小花说,白天有人来家里看画了,看好了那幅《听》。莫聪当时说,那就卖了吧,卖了给妈妈治病。米小花眼睛里那两簇熠熠的火花一下暗淡了下去,一晚上再也没有吭声。 莫聪爬起来,走出了卧室。外面的灯亮着,灯光映染出一弯昏黄的光晕。米小花双手托着那幅《听》:画中一汪清澈的碧水,美人鱼一样的米小花凫于水中,睫毛弯曲如扇,面庞纯净似月,无限延伸的柔软的长发,托起一只大耳,嘟起的嘴巴贴近大耳,轻轻地讲述。嘴里游出的是五颜六色的小鱼。庄严的耳廓和“美人鱼”虔诚的神情,使人想到了宗教中的某种仪式…… 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米小花的背影显得孤独单薄。听到动静,她慢慢回转身,爱怜地捧起莫聪的手,摩挲着那曾经光洁修长现在粗糙皴裂的手指:“莫聪,我很内疚,你的手应该是画画的呀,不该去握杀鱼刀……”眼泪随着米小花的两颊滚落下来。这是莫聪所见到的米小花哭得最为伤心的一次。一种灰色的忧伤一下楸紧了莫聪的心。莫聪一下一下擦着米小花脸上的泪水:“把它卖掉吧,那样你就不用天天没白没黑地加班去扫大街了。”扫大街是米小花找到的一份“业余”差事,从纺织厂下班后,填补清洁工们厌弃的一早一晚的空白。很多次,莫聪从鱼摊回家,在公交车上,在黄昏中,看到大街边的米小花抱着大扫帚佝偻的身影,总要把头扭向一边。他是实实在在地不想米小花为了钱透支自己的身心了,才让她把《听》卖掉。可米小花脸上继续滚着泪水:“不,莫聪,不!这是你送我的,我不舍得!”莫聪这时才蓦然意识到,结婚三年了,这是自己送给米小花唯一的一件礼物,唯一的!莫聪不由一阵心酸。 在母亲和米小花相继离去的日子里,每到傍晚,莫聪回到家,眼前总会出现幻觉,觉得米小花正在屋内的某个地方凝视着他。于是,莫聪就把家中的房门一个个推开,一间屋一间屋地搜寻。虽然,他知道那不过是虚幻,可他还是不肯相信,眨眼的工夫,这个家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莫聪曾不止一次的想望,想望米小花手托着《听》,一边端详一边同自己柔柔切切的说话。米小花的声音甘甜美丽,充满着淡蓝,充满着宁静,充满着忧伤。每次听米小花叫“莫聪”,莫聪就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一下子打开了,如同一块渴望颜料的画布,蒸蒸地期待那些淡蓝色落下来,让寂寞的心田色彩斑斓,浓淡相宜。可是莫聪的想望总是落空,他面前只有孤孤单单的《听》,没有托着《听》的米小花。《听》中淡蓝的湖水用静止的姿势向他宣告过去的沉止,未来的飘荡。 莫聪终于忍不住了,他困在屋内地上,无声的大哭。哭泣中,他看到一片朦胧从窗子涌了进来,变成了无数灰鸽子,在他的泪光里盘旋飞舞。《听》中的米小花在飞舞的灰鸽子中显得孤独凄清,无奈无助。莫聪把画紧紧抱在了怀里。 3 莫聪现在已经可以很利落地把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鲢鱼或者别的什么鱼,在极短的时间内,剖腹去鳞,首尾分离地拾掇干净。案板上的鱼自始至终都做着挣扎,不是啪的一声弓起身子,就是呼的一下翘起尾巴。随着血的殷殷渗出,才最终不甘心地停止呼吸。鱼血灼烫着莫聪的眼睛,把他的手浸染得腥红凄艳,如同两面悲伤破碎的旗帜,错乱地跳荡在案板上。有时,看着大张着嘴巴死去的鱼,莫聪也想跟着呐喊,却终究喊不出,更没有人理会他。莫聪现在才明白,画布上的红色是多么苍白无力,原来以为它是喜庆,是吉祥,现在从生到死的鱼们用鲜血告诉他,红色也代表着挣扎、无奈和呐喊。莫聪记住了在齿轮厂站了一辈子车床的母亲,曾经在病床上嘱咐他的话:“谁都会遭遇生活的逼迫,遭遇了就要撑住!”这句话把莫聪心中那些对鱼血的颤抖和不忍剥离得一钱不值,使他义无反顾地向着那些或大或小或胖或瘦的鱼们履行自己的职责,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换回母亲生命的延续。 就在米小花出事后的第二个月,母亲也走了。这个刚强了一辈子的女人,临终前已经抬不起手臂,她盯着莫聪一个字一个字从嗓子里往外吐:“越逼越要撑住!”听着这似从深谷里发出的声音,莫聪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漆黑。米小花走了,现在母亲也留不住了。如果说米小花的声音是淡蓝色,那么母亲的声音则是暗黑,她给莫聪带来了致命的破灭。 下午,莫聪没有去鱼市,他把所有的画都背到了郊外的湖边,除了那幅《听》。秋深天高,成群的大雁在天空勾描出一幅幅条条细细的笔划;碧水悠悠,三两只白鹭在旷野里飞舞成一个个悠然离奇的神话。莫聪放下画捆,跪在地上一幅一幅地挑拣,挑拣得认真仔细,痛彻心扉。从懂事起,莫聪就在妈妈的打骂、安慰、鼓励中画啊画,不只妈妈,连他自己都以为这辈子定会和绘画永不分离,谁知却不过是一个梦,一个悠长而短促的梦。莫聪难忘,妻子米小花每当看到自己作画,就如同遇到一个天外来客,欣赏一件天外之事。偶尔卖出一张画,她也总是把钱小心翼翼地包放起来,虽然那钱还远远达不到她清扫几天街道的数量。如今,她们都越过莫聪走了,远去的脚步把莫聪的精神踏得支离破碎,使他永远地放下了画笔,成为一名合格的杀鱼工。 一幅幅画在莫聪的手中缓缓展开,又一幅幅放进了蓝莹莹的湖水中。当最后一幅画从莫聪的手中滑落到湖底后,莫聪长跪在地,默默祈祷,向母亲,向米小花,向天地洪荒。 去鱼摊买鱼的人发现,那个文弱清秀的杀鱼工更加瘦弱了,他空洞的眼睛,飘忽的脚步,甚至让人疑心,生命只是在他的躯壳里暂居,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彩彩就是在这时侯出现的。 暂时闲下来时,莫聪就看大池子里的鱼,目不转睛地看。鱼们在水中雍容地摆动双鳍,不慌不忙地吐着泡泡,丝毫不理会随时会降临的厄运。这时,目不转睛的莫聪就会困惑,难道,水可以让一切都沉静下来吗? 莫聪百思不得其解,即使在回家的公交车上,莫聪脑子里萦绕的依然是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太过深奥,因此,也就趣味无穷。公交车就像个沙丁鱼罐头,把人们面对面或者背靠背地竖在里面,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时上来新的沙丁鱼换下去旧的沙丁鱼。彩彩就是一条从半路挤上来的新的沙丁鱼。不知为什么,她一上车,莫聪突然就感到了一种隐隐的不安。莫聪奇怪自己的这种感觉。或许为了证实什么,他从那些昏昏欲睡的脑袋缝隙里多看了她几眼。她转动着头,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个一个地打量着车上的人,身子一下一下往里挤。莫聪兴趣盎然地盯着她,她的眼睛于是碰上了莫聪的眼睛。她并不感到吃惊,甚至还朝莫聪笑了笑——莫聪拿不准她是不是笑了,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嘭嘭嘭地使劲跳了几下。接下来的发现让他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他看到女孩的两个尖长的手指,正夹着一个钱包从一个浅灰色坤包里往外缓缓运行,瞬间从莫聪的视线里消失。女孩分明感到了莫聪的目光,两个手指做成V字型,朝他一挥,笑了。这次是真切的笑,里面带着狡黠,带着得意,还带着故意放大了的轻蔑。莫聪的脸一下子转向了车窗外。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一直清扫这条街的米小花,想起了米小花临终时怀里那个鼓鼓囊囊的红钱包…… 莫聪一到家,就把头一下扎进了冷水桶里。冷水一下打开了莫聪的心扉,理顺了他那些纷乱的思绪。头发在水中四下伸展游动,变成了一根根触角,抚摸水中那些迷茫和忧伤。一串又一串的泡泡从水里冒出来,莫聪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条鱼,摆鳍摇尾,打量一个全新的世界。如果不是突然有人拽他的衣角,莫聪将会永远浸在这个纯净透明的世界里,吐泡泡,吐泡泡,除此什么也不做。 莫聪“哗”地一下抬起头,水淋了一身,一地。莫聪接着听到了格格的笑声。朦胧中站着一个女孩。莫聪抹了一把脸,眼前的世界清晰了,清晰得让他惊讶不已。站在面前的居然是公交车上的女……偷。莫聪的恐悚和狼狈令女孩一阵大笑。莫聪下意识地看了看身后的门,门大敞着,女孩朝着门锁晃了晃手中的卡片,又呶了呶嘴。那是一张小巧厚实玲珑精致的嘴。莫聪看到那张嘴在说着什么,就习惯地按了按耳朵上的助听器。“我叫彩彩。”他听到女孩说。说完这一句,女孩突然噤了声。因为她看到了墙上米小花的遗像,她久久地盯着,目光歉疚且复杂。然后转过头,疑惑地看着旁边这个文弱清瘦的男人,看着他粗糙肿胀的双手。他真是晚报上曾经介绍的那个青年画家吗?怎么会是这样?莫聪却不在乎这个叫作彩彩的漂亮女孩的目光,他的头又一次扎进了水桶里。当他把头从水桶里再一次抬起来时,见彩彩正举着那幅《听》看,看得专注而动情。莫聪叫了一声,从彩彩手里夺下画,用力把她往门外推。彩彩慌忙打着手势告诉莫聪,她一上车就认出他来了,就跟过来看看他的家,看看他的画…… 莫聪被彩彩的话和手势绕晕了,觉得她的话光怪陆离,五光十色,如万花筒,转啊转啊,永远猜不透下一时刻会转出什么光景。莫聪头痛欲裂,不再理会彩彩,拿着《听》进了卧室,关上门躺倒在床上。 早晨莫聪醒来,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有万花筒愈显清晰,它不断晃来摇去,变化莫测。莫聪爬起来。家中静得空洞,只有墙上的母亲和米小花用温润的目光看着他。莫聪顺手从桌上拿过胶布,撕裂着粘在各个指头肚上。 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彩彩像一阵风闪进屋。她把手里拎的包子大咧咧地扔在桌上,示意莫聪吃。莫聪看着眼前这个大眼睛的女……偷,下意识地按了按耳朵上的助听器,问了一个昨天彩彩本已主动告诉了答案的问题:“你叫什么?”彩彩对她的发问仍然激情不减,眼睛腾地一亮,张大嘴巴凑到莫聪耳朵旁,声音夸张地说:“彩——彩!”音韵洁净清脆,让莫聪想起了山里叮咚奔流的溪水,透明而有质感。莫聪的心中一下增添了温馨安静。似乎怕莫聪问更多的问题,彩彩出其不意地从牛仔裤兜里掏出一叠破旧的扑克牌,说:“我给你变“王后”吧?”不等莫聪回答,彩彩即把扑克牌拉成一个扇形,指着一张王后示意莫聪拿出来。莫聪照办了。彩彩便把扇形的扑克牌合拢如初,在莫聪的身前上挥下舞。就在莫聪被挥舞得眼花缭乱时,彩彩把扑克牌刷地一下又亮成扇形,扑克牌竟全成了王后。莫聪吃惊着,彩彩却指着他手里的牌大声说:“看看你的王后!”莫聪低头一看,手里拿着的王后已变成了红桃A。莫聪张口结舌,彩彩沾沾自喜。她收起扑克牌,转过脸看墙上的米小花。米小花被她逗笑了。她眼眶渐渐潮红,朝米小花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4 莫聪给池子里那条最大的鲢鱼取名叫“耳朵”。“耳朵”因为大,在池子里很长时间一直卖不出去。一有空闲,莫聪就在池边用心跟“耳朵”交流。他觉得“耳朵”肯定听懂了他的心语,因为“耳朵”看他时的眼神是温和的,深情的。莫聪跟“耳朵”说彩彩是个热情的女孩,每天都去家里给他做饭,生炉子。多亏了彩彩,否则,这么冷的天,家里一定成冰窖了。莫聪也跟“耳朵”说米小花。“耳朵”听着听着就会呼噜呼噜吐出几串泡泡,仿佛在安慰莫聪。这给了莫聪说下去的信心。 米小花出事时,是个雨夹雪的黄昏。那天米小花本来不当班,不用去扫街,可持续的雨雪让她坐立不安。她跟躺在病床上的母亲说,雨雪不及时清扫,路上结了冰,行人和车辆会出危险。可谁成想,她竟连人带垃圾车被宝马撞翻在地。那天,莫聪赶到时,医生已经放弃了抢救。冰天雪地里,莫聪抱着满脸血污的米小花,浑身战栗,说不出话。米小花好容易睁开了眼睛,用眼睛示意胸前。胸前鼓鼓囊囊,莫聪从那里摸出了一个让他匪夷所思的红钱包。看着钱包,米小花微笑着闭上了眼睛。莫聪把米小花紧紧抱在怀里,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生命随着雪花一瓣瓣凋零,一瓣瓣飘散。一片雪花落在米小花长长的睫毛上,融化成了一颗硕大的泪珠,为她的一生做了一个圆满的注解。 莫聪把红钱包上交了,虽然里面鼓鼓囊囊地塞满了他眼下最需要的票子。大名鼎鼎的公安局长刘峰,把一个大红的荣誉证书亲自交送到了莫聪的手里,证书上是一行鲜亮的大字:纺织女工米小花拾金不昧…… 莫聪听到“耳朵”长长叹息一声,潜入了池底。莫聪刚要再同他“说”些什么,老板却指挥人拿着网勺、杆子过来了。他们要打捞的正是“耳朵”。莫聪方明白,刚才“耳朵”为什么突然忧郁地趴到了水底了。 经过一场捕剿和反捕剿的激烈对抗,“耳朵”最终没能逃脱厄运。它壮硕的身躯,在案板上翻滚挣扎,扫帚般的尾巴把案板拍打得啪啪作响,扇形的肥鳃痛苦地一张一合。莫聪不敢正视“耳朵”那双绝望的眼睛,他本能地往后倒退了几步,老板则兴奋地拿起一根木棒,朝“耳朵”的头猛击下去。鲜红的鱼血就从“耳朵”的头上渗出,很快洇红了整个案板。“耳朵”抖动了一阵,双眼定格在了灰白的绝望中,身子慢慢变成僵直。 老板把砍刀扔给莫聪。莫聪仍然惊恐地后退着,恍惚中,他觉得案板上的“耳朵”正慢慢变成自己——不,是自己慢慢变成“耳朵”,用僵硬的眼神打量着这个世界,感到一切都那么无趣,一切都那么可怕,他飞快地到了池边,纵身一跃,跳进了池水里…… 5 莫聪病了。两眼模糊,浑身酸疼。 彩彩每天在医院照顾莫聪,一次又一次地给莫聪变王后。“看看你的王后!”彩彩朝莫聪大声喊着,一边咧嘴大笑,笑得极为开心,也让莫聪忍不住笑起来。直到出院,彩彩翻来覆去变的只有这一个魔术,可每一次都跟第一次一样用心卖力。 莫聪出院那天,大雪厚厚实实地覆盖了整个锦城。他们上了医院门口的公交车。莫聪发现,一到车上,彩彩的眼睛立刻变得炯炯发亮,仿佛饥饿中看到了香味四溢的糕点。莫聪有意靠近彩彩,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在拥挤的沙丁鱼罐头里,彩彩犹如一条灵活滑软的鳗鱼,躯体里每一个细胞都散发着兴奋,每一条发丝都放射着快感。 彩彩的手伸向了一个黑色的公文包,与此同时,她的手被一双伤痕累累的大手牢牢抓住了。 彩彩一惊,目光碰到了莫聪鄙夷又怜悯的眼神。她的眼睛立即迸出愤怒的光芒。她的手腕扭来扭去,想摆脱莫聪的控制,可 “变王后”的灵巧的手被杀鱼的粗糙的手钳得紧紧的,剥夺了作为手的所有功能。于是彩彩暴怒了,她低下头冷不防朝着莫聪的手背咬了一口。莫聪脸上一阵痉挛,但钳紧的手丝毫没有放松,如同牵引着任性的小妹,隐忍着默默地把脸偏向车窗外。车窗外不时闪过穿着橙黄色马甲的清洁工,哈着腰,一下一下地挥动着大扫帚,一如生前的米小花…… 莫聪的面颊湿了。 莫聪打开房门,放进来彩彩连同她那些不堪入耳咒骂。莫聪的漠视让彩彩怒不可遏,喊叫着在莫聪身边跳来跳去,胸前卡通衫上的流氓兔跟着跳荡不安。唯有墙上的米小花皱起眉头,用责怪的眼神看着她。这眼神让莫聪倏然觉得米小花不是米小花,而是圣母玛利亚。他看了一眼彩彩,想把这种感受传递给她。可莫聪错了,他的眼神激起了彩彩新一轮的愤怒。彩彩朝莫聪仰起了头,决定向他抖开她和米小花的“故事”。 米小花包段清扫的大街,也是彩彩“工作”的路段。这里公交车上的乘客,路上的行人,钱包统统归彩彩“惦记”。那天晚上,对于米小花和彩彩的交往应该是一个关键的晚上。彩彩被人从公交车上追赶下来,情急之下,把一个黑色钱包扔到了在路边清扫垃圾的米小花脚下。然后牵引着身后愤怒的人群跑进了远处的楼群。彩彩对莫聪得意地说,事后我找米小花试探要钱包时,米小花居然给了我,而没有上交,这就成了我们合作的“契机”!莫聪怔怔地看着彩彩,脸上的肌肉由于惊讶而快速地抖动。这让彩彩很兴奋,“你的圣母米小花,也是个偷儿!”彩彩一字一句地说出这个结论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莫聪,神气十足又充满挑衅。 窗外大朵大朵的雪花在风中飘飞,莫聪的汗水顺着头发滴落。他目光僵滞地盯着墙上的米小花,身子在慢慢枯竭,如离水的“耳朵”,魂魄俱逝。 莫聪听到从远处传来溪水的叮咚,声音透明而质感,纤弱但清脆…… 6 莫聪的病痛彻底解除时,彩彩也从莫聪的家中彻底消失了。正如她诡异莫测的出现,离去时也诡异莫测,声息全无。很多次,莫聪回到家,觉得她就站在自己身后,手里举着扑克牌,嘴里欢快地说:“看看你的王后。”可回过头,身后空荡荡的。她又去偷了吗?莫聪觉得有一种刺痛,从喉咙一直划下,漫至整个胸腔。 春天来了。莫聪的手上已经结满厚厚的茧子,无需再缠胶布。他依旧单薄瘦弱,只是不再去池边看鱼,每次杀起鱼来凶狠干脆。 这天,莫聪从公交车上下来,发现路边围满了人,仇恨和兴奋在他们脸上跳跃。隐隐的不安和莫名的紧张从莫聪心底升起,他站住脚,怔怔地张望。于是一部真实的电影在莫聪眼前播放,场景混乱而噪杂,演绎着正义人群和无良小偷的故事。派出所小个子警员的介入,把剧情推向了高潮。满脸伤痕、浑身污泥的彩彩被小个子警员从人群里打捞出来,她没有惯常小偷的畏缩和卑微,相反,在小个子警员的挟持下,她迈着轻松的步伐,近乎悠闲地往莫聪身后的警车走。她看到莫聪时,大眼睛一愣,惊喜地叫了一声:“莫聪!”随即举起戴着手铐的双手,朝他晃了晃,大声地说:“变不成王后了!”然后是一串脆笑。这一刻,莫聪的耳里又响起了山涧溪水的叮咚声,声音欢快,跌宕起伏。 小个子警员一把拧住彩彩柔弱的肩膀,把她往车上推。彩彩却没有理会,她扑扇着眼睛,向莫聪作了一个顽皮的鬼脸。莫聪过去握住她彩的双臂,急切地说,不要,彩彩,不要……话未完,早被小个子警员推了个趔趄。彩彩歪头看着莫聪:“莫聪,坚强,坚强!”说这些话时,彩彩的周身散发出了一种无以复加的悲伤和爱怜,让莫聪的痛楚难以自持。小个子警员把彩彩狠狠地推向了车厢,彩彩一脚没有踩稳,重重地磕到了车厢的沿上,额头上顿时盛开出一朵鲜红的花朵…… 莫聪忽然感到口干舌燥,呼吸艰难,他惊骇地发现,自己的胳膊变成了鱼鳍,浑身上下正慢慢变成一条鱼,一条岸上的鱼。 莫聪极度渴望到水里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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