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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去邮局寄了东西,往回走时看见电信局墙根下有对老夫妇,男的弹琴,女的打竹板,如果不是他们面前的一个白色旧茶缸提醒着人们他们是乞讨者,我会以为他们是在街头卖艺,或者就是老年人在休闲娱乐。
这对老人像我父母一般大,有七十来岁,显然来自乡下。看到这些人心里总有种莫名的亲切与怜悯。他们衣着整洁。面前没有像多数乞丐那样铺着一张大纸,或者挂在胸前,上面声声血字字泪地写满了悲惨遭遇;也不像许多乞丐那样故意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也没有伪装成惨不忍睹的断胳膊少脚的样子,也没有跪地俯首见人便说“可怜可怜”,也没有像一些乞丐那样走到人跟前缠着要钱。比起那些脏兮兮的乞丐来,他们是体面的乞讨者。男的身材很高大,面色红堂堂的,戴一顶长盖青布帽,一副大墨镜遮住了大半个脸,帽下的头发及胡须全白了,蓝色短袖衫,灰裤,赤脚穿着双蓝色拖鞋。女的极瘦弱的,花白的短发,墨绿色秋衣外罩一件淡奶油色的褂子,灰裤蓝胶鞋,也是光着脚。
我把车子推到他们旁边放好,在两位老人面前蹲下来,这才发现老妇人不是盲人,她朝我笑了笑,干瘪单薄的嘴唇毫无血色,下牙几乎掉光了,只在嘴角边上还孤零零地站着一颗黄豆大小的黄色牙齿,像个忠实的卫兵似的。我对男的说:“大爷,歇歇吧,说会儿话。”他收住了拨弄琴弦的手,将琴往怀里拉了拉,靠在左胳膊和膝上。他看了看我,笑了,一口很整齐的牙齿,他没摘下墨镜,他注视我的目光告诉我他也不是盲人。我问他们从哪里来,他说来自临沂。好像在我们这里乞讨的十有八九是来自那里的。我问他弹的是什么乐器,他说是柳琴,我说你应该是民间艺人吧,他的话匣子打开了,这是个非常开朗健谈的老人,并且声如洪钟,跟他魁梧的身材极相称。他笑着说他算不上艺人,年轻时跟村子里人学着玩,玩着玩着便弹会了不少曲子。那时生产队里经常开社员大会,搞宣传什么的,逢年过节的也搞些娱乐,后来生产队解散了,也就没人组织什么活动了,只偶尔几个人凑在一起傻乐呵 。他说能弹一百多首曲子,我前边听过的是几首老歌,《北京的金山上》《洪湖水》等。他说他只上到小学四年级,至今连五线谱都识不上来。我问他那怎么学新曲子,现在人可能不喜欢听那些老调子。他说得先听会了,慢慢琢磨出曲调来,才能试着弹出来。他哼了几个音符接着说,如果有曲谱也能照着弹下来。他随即哼着弹了首《两只蝴蝶》。
我问他们怎么会出来干这事,他说:“这不是老了么,出来挣几个钱将来好养老。”“有儿女吗?”“有两个儿子。每人每年给五百斤粮食。”“不给钱?”“不给。”“他们家的日子也穷,没钱给。”一直在一边静静地听我们说话的大妈轻轻地说。老伯接着说:“儿子能给粮食我们就已经很满足了,村子里还有些人家的儿子是不养老的,刚才过去的那个也是我们那里来的,三个儿子都不养,常年在外乞讨。再过两天我们就要回去了,帮着儿子收麦子。我们这样也是没办法,也觉着不好意思,在家里又不能做什么,可能还会招惹儿媳妇生气,出来每天挣个十元八块的,不生气,心里也清静,有一天真老得不能动了,也好减轻点儿子的负担。”“一个月能挣多少?”“扣除每天吃住的十来元,还能剩个二三百吧。村里那些不能出来的还羡慕我们呢。”老伯边说边笑了起来。
这时大妈一阵咳嗽,脸憋得通红,咳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老伯在她背上轻轻地拍了几下。看着她瘦弱不堪的样子,我说:“大妈好像身体不太好,这么瘦。”“是瘦。她吃饭少,一顿只吃半个馒头或一个包子就够了。”“那不是营养不良么?”“就是吃不下。”大妈也补充似的强调。“年轻的时候,生产队里穷,粮食不够吃的,她只吃一点点,省下来给我和孩子们吃,日子长了,就把肠子饿细了。”老伯说着看了看身边瘦弱的妻子,虽然隔着墨镜,但我能感觉得出他眼里的柔情。原来如此。老伯高而胖,从脸到裸露的胳膊和腿脚都是红馥馥的,看得出身板很硬朗很结实,没有受过大的委屈。
“我们是从五莲那边过来的,”老伯说,“却赶上这边创文明卫生城市,像我们这样,城管上是不让的。要不是前段日子她病了,我们早就回去了,在这里干呆着还白白地浪费房租。”大妈托着腮歪头望着挤挤攘攘的街道说:“都是我这身子骨软了,再过一两天硬实点了就回家去。”
他们身边有个鼓囊囊的灰蓝色袋子,一支拐斜倚在上面,上部和底端都磨得很光滑了,老伯看见我询问的目光,指了指右腿:“有毛病,不能走。”我想象不出他们在外奔波该有多么艰难。沉默了一会,我说你们那里也应该有了老年补助金了吧。老伯说有了,他们没舍得支着花,孙子明年就该考大学了,学习奇好,他们想攒着供孙子上大学。可怜天下老人心!
腿脚蹲得麻了,我站起来说:“大爷,听听你最拿手的吧。”“也算不上什么拿手,凑合着听吧。”老伯摆好琴,拨动琴弦,普普通通的两根弦在颤动中飞出了流畅欢快的音符。我叫不上曲名。静静地听了两首,想起已经误了回家做饭了,便将六元钱放在茶缸里,并祝两位老人健康快乐,他们也给了我祝福。
我不知道这六元钱是不是施舍,在心里我确实是想让他们感觉到这是他们的劳动所得,他们是在自食其力,至少在我眼里他们就像周围任何一个靠劳动挣钱的人一样,是体面的,是不必难为情的。心底里也为他们感到辛酸,像他们这种年龄的老人,应该看着电视喝着茶,或者提着马扎坐街头,与一帮老头老太太闲聊天,而他们却为了挣几个养老钱而流浪四方。
愿普天下的老人们能安度晚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