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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城籍青年作家王威作品选载
天渐渐冷起来。我在手机上重新下载了天气预报,因为楼下车库里即将住上一位老人。当然不是我们家的车库,而是隔壁家的,因为老人是隔壁男人的爹。 我只熟悉老人的背影,他的正面是没见过的。由于小区前面的楼还没有盖,留有一大片空地。从春天开始,每次下楼,总会见到老人在空地里干活,手里有时是铁锹,有时是铲子。那段时间,这块神奇的土地几乎每天变个样子,魔术一般:今天,畦埂整齐,土壤松软;明天,篱笆蜿蜒,碎石镶边;又过了几天,里面会露出一些嫩黄嫩绿的颜色。很多人路过,会停下看看,仿佛一帧淡雅的田园油画展现在眼前,一种温馨安逸笼罩在每个路过的人心里。 夏天时,晚饭后下楼散步,会看到老人蹲在篱笆外,吸着烟看小菜园。巨大的黄昏浸润着老人,让老人的身上散发出些落寞和孤独。我长时间看着老人,直到他的背影一点点融进黄昏,变得跟夜色一样寂寞黯然。 有几次,我如此看时,旁边的妞妞会好心提醒,妈妈过去跟老爷爷说说话吧。我摇摇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地,怎么能贸然闯进去呢?我们在外面看看就好。 那些日子,我经常想起过世的祖父。冬日里的祖父穿着厚重的棉衣,蹲在满园大白菜前吸烟锅,他会长时间不说话,只是吸烟锅。 有天晚上,我在梦中又一次点燃了祖父的烟锅,醒来再也睡不着。我忽然想起了外面的小菜园,站在客厅的窗前往外看。月色下的小菜园只有影影绰绰篱笆墙的影子,其他什么也看不清。老人该是睡了吧! 我是做午饭时听到老人儿媳的叫骂声的。老人的儿媳于我有一面之缘。妈妈的卧室外面有个长长窄窄的露台,跟她家相通。有一天她忽然艰难地爬出窗户,在这个狭长的露台上,从她家东窗到我家西窗,扯上一根绳子晒起了衣服。于是,坐在妈妈的卧室里望出去,满窗户花花绿绿,有时是孩子尿布罩衣,有时是红褂绿裤。那天是一窗户的胸罩和内裤。我发现时以为是自己的臆想,使劲眨了眨眼睛又重新看了一遍。因为妈妈的卧室外面是小区里的主路之一,又是一楼,离地面非常之近,怎么可能如此张扬地晾晒上风情万种的胸罩和内裤呢?而且还是大批量的。妈妈却淡淡地说,算了,让她晒吧,现如今的年轻人呐!妈妈长叹了一声错开了话题。跟妈妈聊天的间隙,我还是忍不住继续看窗外,我只是有些疑惑,她的内衣都是积攒起来洗涤吗?我的多次张望没有逃脱掉妈妈的眼睛。从那以后,妈妈卧室这唯一的窗户多数时候是拉着窗帘的。 终于寻到妈妈不在家的日子,我等到了芳邻。那些日子,她的晾晒衣物达到了疯狂的地步,大概觉得从窗户里爬进爬出的好玩吧,或者觉得她家的东西占用别人家的地方挺合算的。那天她从窗户里爬到小露台上时,手里拖着一床破旧的凉席,随着她的拖拉,凉席上蒸腾起一些尘土,当然,她的目标还是妈妈卧室窗外的细绳。我隔着防盗窗棂跟她友好地招呼了两声,然后劝她不要往老人窗外晾晒些杂物了,很影响心情的。她不屑于我的话,没有抬头,只是搭上凉席,继续回身从窗户里往外拖被子。我尴尬地跟自己笑了笑,不知道怎么办好。被子拖出来了,很陈旧很有分量的样子。我有些担心家里的防盗窗棂不能承担起这个负荷,现在假冒伪劣太多了。万一窗棂被拽下来,会是件很失体面的事情。为了保卫体面,我决心拿剪刀剪断那根绳子。不只如此想,同时我也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她;当然,说的时候我还是很有礼貌的,我怕激怒她,自己收拾不了场面。她听了我的想法,大吃一惊,抬头看我时,我已经转身找剪刀去了。当我拿来剪刀,她已经撤下了我这端的绳子并且对我一阵尖锐的炮轰:“这个破小区也没地儿晾晒东西!你让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你说!”声音之尖锐之撕裂令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慌张地看了两眼她家空荡宽阔的大阳台,没敢接茬,只是举着剪刀难为情地笑了笑。 现在我已经忘记她的模样了,她尖锐的嗓音我也以为自己忘记了,直到又一次响起,我才明白,我耳朵的记忆显然优于眼睛。很明显,楼下是她的叫骂声,尖细,锐利,如同一根高密度的细丝,毫不留情地戳进我的耳朵深处。 细丝骂的是她的老公。开始,我并不想听,因为妞妞就要放学了,她的吃饭问题是头等大事。可我锅里的饭熟了,菜上桌了,她的叫骂还是依旧:“你去给我打回来!不打我就不跟你过日子了!”她的老公声音疲惫无奈:“怎么打?”旁边有人劝架:“哪能打!那是你爹啊!从小一个人拉扯你不容易!”我看向那个小菜园,老人不在,小菜园里的青葱长得高出篱笆墙了。“什么爹,他就是条老狗!”声音疲惫中透着愤怒,“我结婚时他就给了四间土屋,还是我自己翻盖的大屋换得这栋楼,他个懒货,只吃不干!” 我拉上了窗户。那天中午我一直关着窗,拉着窗帘,因为我心中难掩悲伤。拉窗帘的刹那,我看到小菜园里空荡荡的,只有高出篱笆墙的青葱愈见葱绿。 秋天还没有到来,由于创建文明城市,老人葱郁的小菜园被推土机推得无影无踪,连同周围一些菜地,那些菜地都是在老人的带动下起来的,各种蔬菜碧绿茂盛,生机勃勃。推土机开进的时候,妈妈的手扒着防盗窗往外看,脸色有些发黄。 菜地没了,老人怎么办?晚饭后下楼散步,我还是会站在楼前看看曾经有篱笆墙的地方,现在那里全是碎石和杂草,不知道会不会藏有老鼠。 天渐渐凉了,很久没有听到老人的声音了。有天早上,突然看到老人又蹲在了楼前的地里,什么工具也没拿,只是用手拣拾地里的石子,往外扔。老人又要种菜了。我心里一笑。 可没等老人的菜发芽,天冷起来。妈妈卧室内的小炕要开电热板暖暖再睡上去。我有些忧虑老人的菜。 老人还是天天蹲在地里,腰身弯得有些厉害,不时耸肩咳嗽。 有一天早上,我下楼陪妈妈散步顺便买早点,看到细丝的老公在往外搬动车库的杂物,我开玩笑说,不会是让老人搬进去住吧?妈妈笑骂我胡说八道。过后,我为自己这句话懊悔了很长时间,是谁塞给我这么个恶毒的想法呀? 我下午下班回家,见妈妈闷闷的,晚饭时仍沉默着,直到临睡前才说,细丝男人下午收拾车库真是让老人进去住—他把车库隔开了一点地方放煤气灶和床,其他地方放摩托车电动车和杂物。我听后很长时间没有说出话来,不禁想起了早上那个恶毒的预言,很后悔,觉得自己对不起老人! 又过了几日,刺耳的电钻声让我胆战心惊。我下楼看时,阔大的车库门口已经在电钻的帮助下,按上了三片薄薄的铝合金门,用手指一弹,颤悠悠地。有个花白头发老头在比划着,跟细丝老公安排煤气灶和床的位置;有个半老徐娘夸细丝老公聪明,还能想到住车库;有个半老太太用手扶着门,谄媚地说:“住在这里挺好,按什么门啊,浪费钱,难不成这么大年纪了还有人来偷他不成?”惹出周围一片笑声。有个男孩笑着笑着被唾沫呛住了,旁边的母亲抱住他好一阵捶,一脸疼惜。细丝的老公意气风发的样子:“不用生炉子,住在这里头很好,比楼上暖和”。“那是当然了,冬天越低的地方越暖和,看看盛姜的井子,挖得深深的,暖和着呢!”我不知道说者是谁,因为我转身往回走时,拐角处一个趔趄差点绊倒。 不知道老人住进去了没有。因为我现在绕着那里走。我怕见到老人那孤独的背影,我怕见到老人在杂乱的车库里用陈旧的煤气灶做饭,真的很怕。 老人的小菜园彻底荒芜了。我来到小菜园前,没有篱笆墙的小菜园显得萧瑟苍凉。我蹲在老人经常蹲的地方,看着那些探出头来枯萎了的菠菜,不知不觉涌出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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