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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一直以为我爷爷、奶奶只生了一个孩子,就是我父亲。但是我上小学四年级那年,老师让我们填一张学生档案表,里面有社会关系一栏,在老师的指点下,我把我知道的爷爷奶奶姥娘姥爷父亲母亲舅舅都填了上去,我的同位毛晓晓早已填完,她探过小巧的脑袋,瞅着我一行一行的填,直到我扔下笔。毛晓晓说:“你还有个姑姑没写呢。”我以为她逗我,说:“那你快告诉我,我的姑姑叫什么我写上去?”毛晓晓嫩稚的脸上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她笑了笑,几乎把嘴巴插进我耳朵里,用蚊子哼哼一样的声音说:“你真的还有个姑姑,我听我爹说的,没有骗你的。”我轻蔑的说:“我有个姑姑我还不知道么?你别瞎说了。”毛晓晓见我不相信,急的眼睛里充满泪水,她说:“你就是有个姑姑,我听我爹说的,我爹是大人,他怎么会说瞎话?”我说:“大人也是说瞎话,我本来没有姑姑,你爹说我有姑姑,不是瞎话是什么?”毛晓晓的眼泪流下来,她带着哭腔说:“不相信我的话,那把我给你的橡皮还给我。”毛晓晓给我的那块橡皮香喷喷的,乳白色。是毛晓晓在城里的三姑给她的。我放在鼻子下使劲的嗅过,越嗅越是觉得会好吃,于是我悄悄的咬下一块来,嚼在嘴里却是与想象的感觉相去甚远的干巴巴的胶皮味。
放学回家,我把填表的事情对我母亲讲了,然后说:“毛晓晓说我还有个姑姑,她说她听她爹说的,我是不是真的有个姑姑?”母亲正在做饭,我的话显然出乎她的意料,她吃惊的抬起头看着我,半响没有说话。
爷爷刚从地里干活回家,正坐在炕上吱溜吱溜喝水,听见我的话把搪瓷缸子使劲在桌上一顿,缸子里跳出几滴晶莹的冒着热气的水珠。爷爷粗声粗气的说:“你是有个姑姑,死了,早就死了。”母亲悄悄对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不要再问下去。
我没有再问,但是凭直觉,我知道这其中定有曲折。此后的几年里我的家人没有提过关于姑姑的事情,自那次填表之后,毛晓晓也没有再跟我说过我姑姑的事情。
二
爷爷病重那年我十四岁。他躺在炕上,盖着那条有很多年历史的带有绿色粗条纹打着补丁的被子,他的脸像放在太阳下暴晒过的地瓜,焉的没有半点水分,原来黝黑现在蜡黄的皮肤紧紧的蒙在颧骨上,凹凸处泾渭分明的勾勒出了深沟与丘陵。他张着嘴巴,粗重的气息艰难的从喉咙里传出来,随着喘息,被子有节奏的剧烈起伏着,好像下面隐藏着一只不安分的野兽。
我们一家人,还有只有过年才走动的亲朋好友都围在他身边。我们知道爷爷就要死了,因为村里那位大名炯炯赤脚医生方大头拔掉了通在爷爷手臂上的土黄色的橡胶管子,停止了往爷爷的身体内流淌药液。方大头肥沃的嘴巴呶成巨大的一疙瘩肉,对父亲摇摇头。我的心顿时像被夹棍夹住,痛疼之余,我深切的感觉到那个威严却对我无限慈爱的爷爷就要死了,就要永远的离开我了。想到这儿,我“哇”的放声痛哭起来。
之前,我一直认为这些医疗器械摆在爷爷身边是完全可以阻止爷爷死去最有力的武器,但是方大头有条不紊的把玻璃针管放在一只精致的银灰色的椭圆型金属盒里,把造型奇特的听诊器等器械放在带有十字符号的方方正正的暗红色的药箱里了,他拍了拍我父亲的肩膀,背起药箱走了。我恶毒却又无比留恋的注视着方大头走出我家的院子。他的身影刚消失,院子里涌进来左邻右舍,他们脸上带着相同的忧郁和悲戚,多少年朝夕相处的邻居将要死去,爷爷在他们内心深处的位置顿时空荡荡的,代之以悲伤和无奈。母亲两眼通红,她动作迟缓的从衣柜里双手托出给爷爷早就预备好的寿衣,几个女人把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头上安慰着我,我呜呜啦啦抽泣着,越哭内心越是惶恐和惊奇。父亲趴在爷爷脸庞边,忽然用手啪啪捶打着自己的脑袋,嘶哑着嗓子说:“爹,我不该听你话,我该找她回来,该找她回来的。”几个男人上前抓住父亲的手,制止他毫无用处的自残。爷爷浑浊的眼珠转动一下,发射出奇异的亮光,胸腔随之迸发出嗷的一声,他用力伸出右手指上北方,嘴巴翕动一下,忽然凝滞不动,之后头往一边慢慢歪斜过去,两颗硕大浑浊的泪水分别从两边的太阳穴滚落下来,双眼依旧圆睁,起伏的胸膛与粗重的喘息却慢慢平息了。毛晓晓的爹毛大利抬起头,声音哽咽的说:“大叔,大叔走了。”父亲想把爷爷的眼睛合上,他的手在爷爷的脸上平复几下,但没有成功,爷爷的眼睛瞪着黑乎乎的屋顶,已经蒙上灰白色角质的眼神分明充盈着巨大的遗憾。
爷爷死不瞑目。
毛大利把一张黄表纸盖在爷爷的脸上。父亲忽然大叫一声:“爹,我该去找她,该叫她回来的,我干嘛要听你的话?我干嘛想不透你嘴里说的不是心里话?”说完,他软塌塌的跪在炕下,昏死了过去。
三
我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我种过地、养过蛋鸡和肉鸡,还在棉油厂像驴一样拉过装棉籽的铁板大车,铁板大车除了轱辘是胶皮的,其他都是铁的,有人用地磅秤过,说空车壳就重一吨多。我后来干建筑。干建筑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活,只要身体大体完好就行,即使少个眼睛,胳膊腿的稍有残疾也是没有大碍的。每次回到家里,父亲都是默默的盯着我。我疲惫不堪,头发蓬乱,肤色黝黑,虽然还非常年轻,但是从磨烂的衣服上却透出一股子浓浓的沧桑感,尤其是一双手,常年被水泥灰侵泡和粗粝红砖的打磨,已经变的像钢锉那样异常粗糙。
有一次,父亲说:“上学时念书没有用功,现在后悔了吧?”我冷冷的说:“现在说这个已经没有用了。”其实有一句话我没有说出来:我是后悔,极度后悔,若是重来,那么我非北大和清华不考,而且我有十足的信心考的上(十几年后,一次机缘凑巧,我为了证明自己不比别人愚笨,我考了物业管理师和二级建造师)。母亲那个时候已经忙着请人给我张罗着找媳妇,她是个现实的女人,她知道过日子就像人的一生一样,生活中的事情要一件一件的来,急不得也慢不得,如同日出便有日落,日落便有繁星升空那样的往复循环,那么我考不上大学就要种地或者到城里打工,挣了钱,盖一所房子,娶个媳妇,然后她会给我照看我的儿子或者女儿,尽一个祖母与婆婆的责任,然后我的儿子或者女儿也是上学,或考大学走出马耳山区,或者考不上大学走我的路子,成家生子,繁衍后代。在她眼里,人生就是这么回事,说简单及其简单。她不会像父亲那样把已经过去的事情拿到现在来设定,无论怎么设定,过去的事情都是不会再重新开始的,而且设定一千遍,不过是在心里抓了一千道伤心的挠痕而已,不但于事无补,还会徒添烦忧。
父亲的烟已经戒掉,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喝茶,他用的是爷爷遗留的那个白色的搪瓷缸子泡茶,缸子内壁已经糊满红褐色的茶锈,外面也被溢出的茶水渍成一道道弯曲的锈痕。他干完农活回到家,坐在院子里,静静的端着缸子望着南边高高耸立的马耳山出神。好几次母亲叫他他都没有听见,直到母亲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他才怔怔的回过神来。有的时候他喃喃的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母亲说:“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母亲叹一口气:“那么多年过去了,怎么也是该给家里来个信了。”父亲把手里的搪瓷缸子放在地上,垂下脑袋,之后又抬起头望着我,说:“是不是咱们李家命里注定不会出个大学生?”母亲说:“你想的不对,咱们村他这一茬学生,不就是毛晓晓上了大学么?毛晓晓能够考上大学还不是她三姑的资助?这丫头可是考了三年才考上的。”家里的那条黄狗在父亲身边伸了个懒腰,然后习惯的趴在父亲脚边,它把嘴巴抵在父亲裸露的脚面上,呼哧呼哧的吐出热气,父亲生气的拍打了它一下,恨恨的的说:“当年即使上了大学,也是不光彩的,她也是未必有脸面再进这个家门的。”我好奇的问:“你们说的这个她就是我的姑姑吧?她怎么了?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一直都不愿意提起她?”父亲粗声粗气的说:“大人的事你不要插嘴。”我说:“都要给我娶媳妇了我还是孩子么?”父亲说:“即使给你儿子娶媳妇,你在我眼里也还是个孩子。”一阵沉默。黄狗无趣的站起身子,摇摇尾巴去追逐一只芦花鸡了。
四
我按照母亲的意愿同她请媒人给我张罗的一个叫王小霞的姑娘订婚了,但是最终没有同她结婚。王小霞的家在马耳山脚下,我见过两次还是三次便订了婚我已经记不清了。母亲喜滋滋的说:“我的眼光错不了的,她有着马耳山区姑娘特有的温和和勤劳,成家后必定是个贤妻良母。”但是我对她没有感觉,我只觉得我像个木偶一样稀里糊涂的被母亲摆弄着,甚至我已经看到我以后的人生是什么样子的。订婚后我们极少见面,只有逢年过节我带着酒和肉礼节性的去她家,王小霞都是脸色红红的偷偷看我,连话都极少跟我说,看到我看她,立刻低下头或者手忙脚乱的找活干。后来我想,即使在集市上遇到她,我也未必会立刻认出她的。
我在城里干了几年建筑后,遇到了一个叫安晓倩的姑娘。安晓倩的家也是在农村,也是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她跟我一样在建筑工地打小工,我们之间有很多的话说,好像怎么也说不完,很多个夜晚,我与安晓倩在穿城而过的河边溜达,这条河叫九龙河,那个时候还没有砌一道弯曲有致的石头河堤使得河流涨漫而规矩,一切还是原生态的随意。虽然白天我们经过高强度体力劳动,但是到了晚上我们却轻松的没有半点疲劳。天上的月亮隐藏在云纱后面,穿过云纱的是巨大的橘黄色的光晕,九龙河水哗啦哗啦淌着,不远处的树影里也有跟我们一样的男女享受这静谧的甜蜜。安晓倩的头靠在我肩膀上,洗发膏的香味钻进我鼻孔里,晚风吹拂起她的发梢搔的我的脖子痒痒的。安晓倩望着两岸错落的楼房,以及楼房的窗户漏出的暖洋洋的灯光,羡慕的说:“这么多的楼房,怎么就没有属于咱们的呢。”我满怀激情的说:“会有的,面包会有的,楼房也会有的。”安晓倩说:“我相信你,我就喜欢你这个满怀信心的样子。”然后把整个的身子靠在我身上。
多少年后,我在城里有了自己的楼房,有了自己的汽车,但这一切叠加在一起,带给我的满足和快乐也没有同安晓倩在一起那短短一个夏季来的多。很多个夜晚我坐在窗前,望着这个城市闪烁的霓虹灯,我忽然思念起乡下的安宁来。为了在这个城市生存,我抛弃了与我心心相印的姑娘,为了挣更多的钱,我疲于奔命,脸上挂着违心的笑容做着违心的事情。而我的钱虽然愈来愈多,但是我的心却愈来愈空。有的时候路过乡下的村庄,看到那些上了年纪的人在地里劳作,他们头发花白,手脚已经迟缓,他们的儿子或者孙子已经努力的在城里安家落户了,一如当年的我。有的时候莫名其妙的我会羡慕起这些只是知道耕耘的老农来,他们从地里索取微薄的粮食,他们满足而简单。我为什么会羡慕他们?难道我背负心债付出牺牲转了一个圈又从起点回到起点了么?
我回家跟王小霞解除婚约。父亲刚听我说退婚二字便怒不可遏,他的牙齿咬的“咯嘣”一声,骂道:“狗日的,都订婚好几年了,说退婚就退婚了?”顺手把一缸子的热茶水泼在我身上。茶水不是很烫,我的胸膛一阵热浪滚过,留下片片泡涨的茶叶贴在衣服上,这激起了我满腔怒火,我反手夺过那个缸子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爷爷与父亲共同使用多年泛着陈旧气息的那个缸子顿时瘪了,父亲嚎叫一声扑上来想揍我,他哪想到我常年干建筑双臂结实的像铁钳,我捏着他干巴巴的手臂,他哼哼唧唧的摇晃几下,终于动弹不得。我们就这么呲牙瞪眼的僵持着,谁也不甘示弱。直到母亲哀怨的叫了一声:“都放手。”我们才各自后腿一步,父亲揉揉被我捏疼的手臂,指着我鼻子说:“你可以了,敢跟老子动手了。”我不屑看他,眼睛斜瞅着屋顶,屋顶的天棚是有着方正图案的淡绿色薄布钉成,已经被烟雾渍成灰褐色。母亲跌坐在炕前的椅子上,她有气无力的对父亲说:“孩子大了,想怎样就怎样吧,明天,明天我去请媒人说清楚吧。”
五
我最终也没有同安晓倩结婚,而是跟一个叫赵米的姑娘结了婚。赵米的舅舅就是我们所在建筑公司的副经理,赵米在工地上干资料员,但是不知道她天生笨拙还是无心干活,她把资料整的一塌糊涂,没办法,队长看在赵米舅舅的份上让安晓倩协助整理,赵米更是什么也不干,整天脸上涂抹的花花绿绿,工地也极少到了。那个时候我是临时工,赵米也是来自农村,但因为她舅舅的缘故,把她转为劳动局合同工。赵米一个月的工资是一百二十块,而我累死累活只有四十五块钱。赵米不止一次洋洋得意的说:“谁让你不是合同工或正式工了?临时工只能干最苦最累最脏的活,发最少的钱。”在赵米眼里,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安晓倩无奈的说:“赵米整天什么活都不干。还发这么多钱,咱们两个人加在一起也不如她多。”那天晚上,我们在九龙河畔走啊走,谁都没有说话,月亮依旧悬在天上,晚风依旧慵懒的吹着,我跟安晓倩心里堵的慌,我们知道,我们若是在这个城市扎根是何其艰难。
此后不久,赵米因为跟一个小伙谈恋爱未果,跳过一次水库,据说还要撞汽车,后来割腕自杀,左手臂上留下一道明晃晃的疤痕。那段时间她没有上班。不久,赵米的舅舅亲自找到我,他开门见山的问:“你想不想转成合同工?”我说发工资及待遇差距这么大,只有傻子不想。赵米的舅舅笑了:“我可以帮你转成合同工,然后给你调工作,让你学技术,干项目经理。”我结结巴巴的问:“我没有关系没有门子的,你干嘛要给我转合同工?”赵米的舅舅说:“当然这不是无缘无故的,而是有条件的。”看到我支楞起耳朵,他说:“一个条件,你跟赵米结婚,不过我知道你正在跟安晓倩谈恋爱,我不会让你立刻答应,给你一周时间,你慢慢的想,想好了就去找我。”
我心里充满了巨大的矛盾,跟赵米结婚就可以留在城里,就可以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决绝,就可以过一种悠哉优裕的生活。而与安晓倩结婚,我们将不可避免的再回到农村去重复父辈的人生轨迹。但是,跟安小倩在一起是那么快乐,我们有共同的语言,甚至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可以解读彼此的内心。我知道安晓倩对我的深深的依恋,娇小瘦弱的她每天努力的干活,她说人活着不能只过精神生活,也要有物质的支撑,但是,她的努力换回的是多么可怜巴巴的物质财富?
我还处在矛盾之中,建筑工地上已经悄悄传开赵米舅舅找我的事情。安晓倩气喘吁吁的找到我,她盯着我的眼睛:“传言是不是真的?”我点点头。安晓倩问:“你想怎么做?”我慌乱的低下头,半天,才用低的不能再低声音说:“我不想再回到农村去。”安晓倩的肩膀痉挛几下,她紧抿嘴唇,指着我说:“李文同,你,你------”话没有说完,她转身跑了。当天,安晓倩就离开了建筑工地,辞职了。
我跟赵米结了婚。
那年冬天的一天,周末,母亲给我电话,没说几句话,竟然抽抽搭搭的哭泣起来,她说几个月没有见到孙子,她想孙子了,晚上想了一个晚上没有睡,央求我带儿子回趟家。赵米说:“不许回去,家里那么冷,把我儿子冻的感冒了怎么办。”我说:“多给他穿些衣服就是了,晚上我又不在家住下,吃过午饭就回来。”赵米口气僵硬的说:“我说不行就不行。”我说:“他奶奶想他了也是人之常情,我让他爷爷跟他奶奶来住些日子,你嫌他们脏不让来,我带孩子回家趟,你还不答应了,你怎么这么不讲理?”赵米大怒,犹如当年父亲指着我的鼻子尖那样指着我:“李文同你不要蹬鼻子上脸,如果不是我,你哪有今天?不要以为你现在干项目经理了就趾高气扬了,我告诉你,只要我舅舅一句话,你他妈的还去干你的小工去。”
我习惯的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后来,我给儿子穿上衣服,抱起他就往外走,身后赵米一迭声的怒骂从门口肆无忌惮的传出来。
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城市跟田野只有灰白两种颜色,天地间的一切就显得异常简洁和单调。公交车拖着巨大的身子吭吭咳咳的走走停停,上来几个人又下去几个人,我把儿子抱在怀里,他像个饱满的皮球,乌黑的小眼睛好奇的瞅着周围的一切,我与赵米的争吵他已经渐渐习惯了,嘴里咿咿呀呀兀自嘟囔着什么,他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外面的雪一样,尚还纯净的晶莹剔透。
“请问车上有芦苇村的么?”刚上车的一对老年男女中的女人忽然问。女人穿一件灰色的鸭绒服,暗红色的围巾系在脖子上,她的头发已经花白,看样子有六七十岁。我的心莫名其妙的一动,忽然感觉这个女人在哪儿见过,但是绞尽脑汁却想不起来。我欠欠身子说:“我是芦苇村的。”女人点点头,说:“我要去芦苇村,现在已经不知道路了,待会儿麻烦你跟我们一块儿。”女人是马耳山区口音,但是个别音咬的很重,这是常年在外生活的缘故,她说不知道路可以理解,毕竟这些年的变化太大了。车上只有一个空座位,男人让女人坐,女人说你坐吧。正推让着,一个姑娘站了起来,让男人坐下,我这才发现他走路一点一点,原来是跛腿。
乡镇公路与通我们村子的路呈T字型,公交车在交叉处停下,这儿距村子有一里路,我抱着儿子与那对老年男女先后下了车。北风吹打着路边的杨树发出瘆人的呜呜声。天空如同被雪擦拭过,特别蓝,特别净,特别高,不远处高高耸立的马耳山好像披着黑白相间的硕大无朋的袍子,冷冷的注视着萎缩成一坨一坨的村庄和一片银白的田野。
父亲从一个避风的土堆后面跑了出来,忽然从平地上钻出来一样,吓了我一跳。他边跑边展开抱着的大衣,把我儿子一下裹在大衣里,几乎是从我怀里夺了过去,他一个劲问我儿子:“冷不冷,冷不冷啊?”然后掉头怒视着我:“这么冷的天你给他穿的这么少。”我说:“还少?已经不少了。”父亲说:“难怪你娘老是叨念,你们两个人不会照看孩子。”
那个老女人下车后凝望着马耳山,北风把她暗红的围巾吹成一面旗子。忽然,她定定盯着父亲,脸上流转着不知哭还是笑的表情,手里提的包也掉在了地上,嘶哑着嗓子大叫一声:“哥!”
原来,她就是我的姑姑。爷爷为之死不瞑目父亲经常不由自主提起的姑姑,而那个跛腿的男人就是我的姑父。
六
姑姑年轻时人长得漂亮,书念的好,从上学开始到高中每次考试都是第一或者第二名。夕阳西下,残破的院墙遮出深蓝色的影子,姑姑身上也是深蓝色,她安安静静的趴在石磨下面伸出一圈裙子一样的石头上写作业,瘦弱的身子像一只骨骼硕大的鸡。姑姑的小辫子是邻居王三婶编的,身上的衣服也是王三婶做的,王三婶把她搂在怀里,拨楞鼓一样摇晃着身子,说:“你若是我的闺女多好啊,我天天给你做好吃,唉,这么小你娘就死了,你也受苦遭罪,怪可怜的。”
姑姑懂事的抬起头:“三婶你做我的娘吧,我好好念书,长大了好好孝顺你。”三婶的眼睛湿漉漉的,说:“好好好,我好好活,等着俺闺女孝顺我。”就这样,一年一年的过去了,姑姑念完高中却没有考大学,那时上大学是推荐,姑姑只有回到村子里种地。王三婶到死也没有承受姑姑承诺的孝顺。
后来,姑姑听说上边给村里一个上大学的名额,由村里推荐,她去村大队屋找村支书。她哪里想到她这一去便是羊入虎口,便是飞蛾扑火,不但把她这一生毁了,还让我们家蒙上了巨大的耻辱。
大队屋里丝丝缕缕脚臭和老旱烟噎人的气味混杂在一起。狭窄的木棂子窗户透进来的阳光打了折扣,使得屋子里昏昏暗暗,纸糊的天棚耷拉下一个角,隐约看见一只蜘蛛在辛勤的织网。村支书姓毛,两颗门牙硕大无朋,村里人都暗暗称呼他牙书记。牙书记背靠乌黑的办公桌,搂着踏在椅子上的右腿,横披了上衣在卷烟,姑姑怯生生的叫了声叔,开门见山的说:“俺听说上边给了咱村一个上大学的名额,俺想问问俺行不行?”书记面无表情的盯着大头细屁股的旱烟卷儿:“听谁说的?没有的事。”姑姑急的脸都红了:“都这么说,怎么会没有这么回事呢?”书记依旧没有抬头,伸出黑乎乎的舌头舔了舔尖尖的烟屁股:“有这么回事你也别指望,你也不想想你的家庭出身是什么。”姑姑说:“俺知道俺的家庭出身是中农,但是毛主席说联合贫下中农,也包括俺这一类的。”牙书记果断的说:“我说不行就不行,村里还有那么多的贫农,哪里轮的到你念大学?”姑姑带着哭腔说:“叔,我真的想念大学的,做梦都想,我求你了,就让我去吧,你也知道我从小就是爱学习的。”牙书记没好气的说:“都去上大学了,地谁种?都这么荒着地?都去上学?吃什么?吃屎?”姑姑说:“叔,话不是这么说吧。”书记擦一根火柴点烟,吸一口咽进肚腹,虽低着头却勾起黑眼珠盯了一眼姑姑,他好像从火柴羸弱的光亮中重新认识了姑姑。姑姑的青春身体凹凸有致,下地干活使她的体形健壮修长,书记好像闻到了姑姑用榆树皮洗头头发出好闻的味道。一阵沉默,牙书记的脸色缓和了许多。他吐出一口烟,驴子一样的方形大脸浮着若有所思的表情:“我知道咱村里就是你当年学习最好,这样,你先回去,我再考虑考虑吧。”
后来我想,若是姑姑其丑无比,牙书记也不会对姑姑心生邪念的,若是牙书记当时斩钉截铁的拒绝姑姑,使姑姑彻底断绝了上大学的念头,姑姑的一生也不会遭遇那么多的波折,以至于背井离乡许多年,但是,生活中没有也许,就如父亲喜欢把过去的事情拿到现在来设定一样,一切都晚了。
年轻的姑姑没有揣摩到牙书记说的考虑的意思是什么,她只是从牙书记模糊的话语里捕捉到了一丝曙光,独自一人的时候,她憧憬着未来,想象着她能够念大学的愉悦和兴奋。那些日子姑姑都是红光满面,她单纯的内心一直焦急的盼望着从书记臭烘烘的嘴巴里吐出一句话:你去上大学吧!
但牙书记一直迟迟没有表态,姑姑却急不可待,她又找过几次牙书记,最后那次是在书记家,书记的老婆好像走娘家了,空荡荡的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书记的老眼热辣辣的盯着姑姑渐趋成熟的身体,脸上流转着和善的笑容。姑姑却懵然不知,牙书记拉过姑姑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抚摸着,姑姑慌乱的叫了一声:“叔!”想抽回来,但是书记捏的更紧了。姑姑说:“叔,叔别这样。”书记说:“你不想去上大学了么?”姑姑的心一噤,胸膛好像被捣了一拳,在她意识模糊时刻,牙书记趁机把姑姑抱到炕上------
十几天后,有消息传开,村里推荐牙书记本家侄女上大学,她就是毛晓晓的三姑。姑姑还沉浸在巨大的希望中,听说这消息,头轰的一声好像落了颗炸弹。当时她正在地里给玉米薅草,她看到一道宽阔的亮光从湛蓝的天空划过,脑海中的那声巨响使她毫无意识的把手中的草用力一抛,那簇杂草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曲线落在玉米地里。周围的妇女听到姑姑发出野兽一样尖锐的叫声,都挺直弓着的腰,吃惊的看着一向文静的姑姑手舞足蹈起来。姑姑在女人们讶异的目光中跌跌撞撞跑出玉米地,许多玉米被她撞的喀喀倒地她也浑然不觉,姑姑身上弥漫着玉米汁液青涩的味道。
姑姑找到牙书记,上气不接下气的问:“你不是答应我去上大学么?”牙书记看都不看姑姑,反问道:“谁答应你上大学了?我不是告诉你了,你的出身是中农,轮也轮不到你么?”姑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捂着脸跑了。
两个月后姑姑出现了恶心呕吐的症状,在爷爷的再三盘问下,形容槁枯的姑姑说了实情。爷爷高大的身躯摇晃几下,终于没有摔倒,却把锅台上一个黑泥盆摔了个粉碎。
几天之后的一个傍晚,已是人影瞳瞳,景物模糊时刻,父亲借了辆自行车驮着姑姑悄悄去了县城车站,兄妹两个在车站候车室猫了一夜。姑姑趴在父亲的肩膀上,在摇曳昏暗的电灯光线下,抽抽搭搭哭一阵睡一阵,一个漫长的夜晚终于过去了。次日一早,父亲把四处借来的一把零钱塞到姑姑手里,再次叮嘱说:“到了东北对咱姨把事情说清楚,看在咱死去的娘的份上,她会想办法的。”姑姑呆滞的点点头,与父亲依依惜别踏上了去高密的客车,然后在高密坐火车去东北。
姑姑走后不久,父亲给黑龙江的姨写了封信,再次说明了姑姑的投奔她的无奈,半月后,那边来信,说姑姑根本就没有去她哪儿。父亲慌了,他以为姑姑已经发生了不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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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回来住了半个月又回了东北。父亲对她说:“如果你愿意就回来吧,不要再去东北了,地里种的粮食也是够吃的,自己种点菜,养几只鸡,也是挺好的。”姑姑摇摇头。看了一眼跛腿姑父,说:“孩子都在哪边,我回来看看,了却多年的心事了,如果以后想家了,就回来。”
我想知道姑姑当年没有去她姨家却去了哪儿,想知道姑姑这些年过的怎么样,想知道姑父的腿怎么是跛的,但是我一直没有问,父亲也没有问,好多过去的事情问个明白还不如糊涂着更妥当。
七
姑姑回东北后,与父亲之间十天半个月的互通一封信。兄妹两个算是联系不断了。几年后,家里装了电话,父亲与姑姑三两天就通一次电话。他们在电话中无话不说,以至于远在东北的姑姑可以知道我家有几只鸡,每天下几只鸡蛋。甚至根据节令变化,摸起电话第一句话就是:水库边那块地的玉米掰棒子了么?村后地里的小麦该成熟了吧?好像姑姑不是在千里之外,而与我家仅是一墙之隔或是一村之隔。
有一段时间,父亲打过去电话都是姑父接的。父亲问:“他姑呢?”姑夫在电话中干笑一声:“在城里给你外甥看孩子呢。”父亲信以为真,嘟囔说:“看孩子也不告诉我一声啊。”之后无限感慨的说:“告诉她看孩子可是要千万上心的,否则儿媳妇会给脸色的。”姑夫连连说是。但是有一天晚饭后,姑父打来电话,电话通了,姑父却在那边沉默着。父亲喂了几声,姑父依旧没有说话,父亲渐渐感到了惶恐不安。终于,瘸腿姑父叫了声哥,嘶哑着嗓子说:“你要挺住啊。”父亲打了个寒战。
姑姑死了,是胃癌。
姑父说所谓在城里看孩子是他骗父亲的,而那段时间正是姑姑人生中最后的时光。父亲对着电话吼道:“你混蛋,怎么不告诉我?”姑父说:“是她不让说的,她一再强调不要告诉你们------她只是临走的时候交代,要把她的骨灰带回去,埋在爹娘的坟边------她说她活着没有对爹尽一天孝道,就在那边尽孝心------”父亲老泪横流,他想起了爷爷临死时死不瞑目的样子。他对姑父说:“你呀,你呀,怎么就想不到她说的不是真心话啊------”
那天埋葬了姑姑的骨灰,已是太阳西斜的时候,我正要开车回城里,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向我走来。到我跟前,她笑吟吟的说:“发什么楞啊?李文同,不认识我了?”我的眼前浮现出一颗小巧的脑袋:“原来是你,毛晓晓,可是好多年没有见到你了,我听我爹说你现在是单位的领导了,呵呵,咱们同学就是你有出息。”毛晓晓撇撇嘴角,淡淡的说:“芝麻官儿而已。哎,你现在不也是建筑公司的经理了么?!”我的心好像被捏了一把,不知道为什么,眼前忽然浮现出姑姑悲苦的面容来。毛晓晓看到我臂膀上的黑纱,吃惊的叫了起来:“你,你这是给谁戴孝呢?”我说:“我姑姑,我姑姑没了。”毛晓晓吃惊的说:“你姑姑?你还有个姑姑么?我怎么不知道呢?”
我的嘴里忽然泛起了干巴巴的胶皮味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