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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听到布谷鸟的鸣叫。不知它隐立在大院抑或大院外哪一棵树上。夏日北方渐次茂密的树冠,成为它逗留高歌之地。每次“关关关够”三平声一去声的串符鸣叫,深沉而悠远,令人瞬时感觉天地阔远,陡增野趣。因为,通常于山野间才能听到如此叫声。 惯于高楼林立间行走,恐怕没人会不喜欢与自然触遇,所以这样的出现无疑受到欢迎。遂想起作家舒婷一段有关鸟的描述。她说出差到内陆,朋友陪同洗头,电视里有个环保节目,提到人在都市里,再没有机会听到鸟鸣。听到这里,她顺口对朋友说,我在家起得很早,因为鸟太多了,一定要把我吵醒…… 舒婷居住的厦门鼓浪屿,地理环境的得天独厚,让她可以夜听海吟,朝听鸟唱。又有一年四季的绿树鲜花相拥,还有各种古雅建筑、百年钢琴之声的日日相熏……以至于作家张抗抗与她开玩笑,说是第一个完成诗意栖居的作家。 所以她对朋友说那句话时,一定眉头舒展、颇感自豪。 种种:海涛、鸟鸣、生命年轮里的绿肥红瘦、家乡的月白风清,都收集在她的《真水无香》中,让自己这个局外人,因对一处地域的情有独钟,把一本书从头再一遍读完。 于一种事物的追念怀想,相信这是植根身体的一个密码,一经牵动,便不再沉潜,并且努力与其相靠,融入一种生动生活。 二 喜欢厦门。至少于现在,没有哪一座城市让自己如此倾心,一再被记忆。在抬头不见低头见中萦绕于心怀。 之前在两篇文字中描述过它。那是两次厦门之行的记录。期待某天,再次与其晤面。包括第一次抵达时,内心接纳和排斥参半的鼓浪屿。 人总会在不断否定中,重新架构事物认识的走向。因为在它一切远离的大背景中,精华的东西被放大保留,凸显在那儿。糟粕,可以视而不见。小岛鼓浪屿便是如此。存在的利欲熏心的商家店铺,始终遮没不了那些专属小岛的独特风情:沧桑古朴风格各异的精美建筑、蜿蜒幽静的苔巷、繁盛的南方佳木、旖旎的环岛路……以至于现在提及这些,眼前即出现的朦胧画面,不由不让自己心往向之,以期更细致寻觅那些附着小岛任意一处的岁月肌理,弥补初次观览时难以避免的粗枝大叶。 再读《真水无香》,更多了对所述事物的亲切纳入和深刻探知。“小巷时宽时窄,且极其洁净。有些许落叶、落花、落果,毫无狼藉之状,反生野趣……”她描述鹿礁路、漳州路和复兴路:“白天因寂静而漫长悠远,夜晚因深邃而神秘莫测。偶尔的脚步喋喋可辨……”读其,便有重置故地的幻象,身处小巷,望到那些爱探墙头的三角梅、爆竹花、枇杷、龙眼等诸多南方佳丽,以及夜晚林密园深中那些废弃荒芜的老别墅。 第一次于冬天去往厦门后,其与北方截然不同的苍翠植物满视野的铺陈,无疑印记深刻,生出欢喜之心。作为一个北方人,从呼啸的寒风与树木的萧瑟中走出,同一时间,界面却几乎截然相异的景况,不可避免容易产生时空错位感而会把故地远远疏离。第二个冬天再次前往后,心境稍有不同。曾经一度认为,厦门固然风景美好,但四季转换的漫漶不清,终究比不上春萌幼芽,夏发翠绿、秋蕴黄叶、冬飘雪花四季分明的北方。 但这样偏颇的识见很快压消。——两次只作短暂停留的一员过客,怎会比长期生活于斯的人更细微捕捉四季轮回中的不同呢。 且不说和北方并无多少差异的夏季,就是春秋冬三季,叶片的萌发与凋敝、颜色的散淡与稠烈,都会有微妙转换。就像舒婷描写季节写到:今年秋天,我外出多日回来,沿鼓浪屿与环岛路散步,发现苗圃、草地、篱笆、行树更为葳蕤,像多日不见的孩子长高变漂亮了…… 她叙说那儿天生丽质,一年四季都有碧波绿树鲜花,只有本岛居民才能深切感受到植物的拥抱和依偎是如何与他们息息相关。她一一详致点评古榕、凤凰木、柠檬桉、相思树、木棉,乃至爬高跃低的市花三角梅。一茎一叶总关情,实在缘于她对一草一木不可遏止的热爱。更缘于她对自然风情于生活起居空间参与的看重。 三 距厦门只不过相隔1000米海面、面积只有1.96平方公里的鼓浪屿,归属于厦门这个更大的岛,某种程度上是厦门风情的一个缩影。不管后来怎样在舒婷的文字中回望鼓浪屿,都是和厦门两字联系在一起。记忆鼓浪屿,便是在记忆厦门;忆记厦门,也便叠现着鼓浪屿的影子。 我想,作为一个旅行者,一座城市让他反复记忆和留恋,一定不仅仅在于它天生丽质的形貌,而是更多因素综合的结果。它因这些契合了一个人于一座城市审美的诉诸。 它首先是一座人文底蕴丰厚的城市。但不见得所有这样的城市都足以令人难以忘怀。因为由此折射出的有形无形的东西,是否会有机统一,在每个受众眼里弥散流动成一幅生动图景。 厦门,作为东南沿海重要的港口城市,由来已久外来文化的涌入与融合,使其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多元文化。 单就它作为福建籍华侨出入境主要门户、也是福建的主要侨乡地来说,厦门华侨、归侨在城市的建设中起着积极的推动作用。福建沿海历史上多有漂洋过海谋生求发展的传统中,他们根深蒂固的乡土观念,最终促使其回乡投资兴业。而在建筑风格上,他们乐于吸纳侨居国的建筑风采,并融合故土闽南古风,建成别有特色的楼房。也不乏很多纯欧陆式别墅。始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厦门大规模的城市建设,90%以上的投资便来自这些人。往前追溯,更有曾被毛泽东誉为“华侨旗帜、民族光辉”的爱国华侨陈嘉庚先生。他的将中华文化与欧陆文化巧妙结合个性突出的“嘉庚”风格建筑,无疑是闽南建筑的瑰宝。他兴学到何处,嘉庚风格建筑就出现在何处,成为厦门一道独特风景。 在厦门大学,曾在夜色渐笼的傍晚,和朋友倚靠在嘉庚风格建筑中最为宏伟壮观的建南大礼堂前的栏杆上,仰望矗立的罗马圆柱之上古朴灵动的燕尾屋脊,崇敬之情油然而生。转身,层层叠叠的台阶下,是半椭圆形的大运动场。碧绿的草坪、跑道,在暗色中幽幽铺展。从建造初始到现在,近百年的风云变幻,老去的是时间,永存的,是历久弥新、愈来愈印记深刻的一种卓然精魄。 建筑是文化的缩影。 在从万国建筑博览到中西合璧厦门风格的形成,独特的文化背景塑造的鲜明城市特色下,是大气且宁静、繁荣又内敛的生活气息流动。 这也于音乐与宗教的信仰有关。 它们两者,从来都是密不可分。有着“琴岛”美誉的厦门鼓浪屿,其中众多的音乐人才:周淑安、李嘉禄、陈佐湟、殷承宗、许斐平……有多少便是从圣诗音乐中一步步走出的呢!而圣洁的教堂,弥散开去的,是人类精神中一些永恒守有的东西。 宋元时期开始起航的“海上丝绸之路”的渊源,以及明清时期欧洲商人和传教士的入驻,无形中让厦门文化得到繁荣发展,并分别在厦门岛及鼓浪屿兴建起多处基督教教堂和天主教教堂。 再读到舒婷一段有关“琴岛”音乐环境的描述,便极为认同:除了地域上的优势:亚热带海岛风情,薪火相传的闽南千年古乐,以及相对富裕的归侨生活方式之外,主要得益于它的宗教氛围,或者说西方文化精华部分的渗透。 可以说,在每一个音乐人那里、在每一个受此浸染的人那里,一百多年经久不息的教堂钟声,也如一首动听的音乐,始终响在和安抚过滤着他们的心田,赋予他们的生活安宁与恬适。 就像舒婷的外婆教过她的一句箴言: “你要每天背着十字架,跟我来。” 这种情形下,鼓浪屿音乐厅每天让观众免费入听的音乐会,以及在鼓浪屿及厦门到处可见的别致温馨的咖啡馆里,弥漫的那种优雅和平和气氛,就不足为怪了。 四 五月已去,六月已来。窗外的北方天地,日光愈加明亮,走向热烈。远离的厦门,欲说还休的厦门,见与不见,它都在那里。此时,眼前呈现出一片宽展海面,连同亮丽绵延的环岛路,环岛路高高低低的木栈道、疯长的木麻黄、阔远天空中道道瑰丽的云霞…… 厦门,一次次,到底,不知该怎样描述才能尽兴。 只能说:厦门,现在,你也已是沐在热烈的日光中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