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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蹲在牛棚前,好像一只老狗坐在那儿。他嘴里咬着一柄巴掌长的竹竿烟袋,吸一口,咽进胸腔,半响,粘稠的烟雾才从嘴巴和鼻孔缓缓钻出来,把父亲的老脸缭绕出浓淡不一的模糊轮廓。太阳大半个身子已经枕在水库西边的那道岭上,一抹消瘦的七彩晚霞把傍晚的黄昏涂抹出激动人心的美丽。待到太阳整个儿坠到岭的那边,天空缓缓变成墨绿色,院子里已经笼罩着柔纱一样黑影。母亲停止了在厨房叮叮当当的忙碌。她对我说:“叫你爹吃饭,别在那儿傻里吧唧的上神了。”我没有动,父亲已听到了母亲的话,在鞋帮上磕磕烟袋里的灰,走进牛棚拍了拍牛的脑袋,牛停止吃草,硕大的眼睛穿过混沌的光线看看父亲,继续低下脑袋吃草。父亲满足的的笑笑,慢慢走到堂屋里吃饭。
这是父亲多年来固定的习惯,好像牛棚里牛屎牛尿骚哄哄的味道是他晚饭的佐料,没有了这臊臭做铺垫,他吃不好一样。我们家人已经习惯了他的这个怪异举动。母亲曾经说:“你爹上辈子肯定是条牛托生的,要不他怎么这么喜欢牛,见了牛比见了世间的任何人任何东西都亲切。”还有的时候,母亲盯着父亲,哀怨的说:“下辈子就让你再托生回去,再做牛,让你拉犁,拉车,一鞭子一鞭子抽打在你身上,让你疼在心里说不出口。老了,一刀子扎进脑壳里,宰了吃肉。”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是很多年前了。
很多年前的父亲几乎每个集市都去牛市。他倒背着双手,拖拉着一双踩倒脚后跟的破鞋,肥大的中山装五只纽扣仅残存了下巴下面的风纪扣。风纪扣扣着,有时走的急或迎面吹来劲风,中山装在他身后犹如大鹏展翅,呼啦啦抖动出了些许飒飒英气来。母亲对他的这幅模样极为生气,她曾数落说:“你自己对着穿衣镜照照,你说像什么?隔壁的光棍汉郭小三都没有这样邋遢。”父亲低眉顺眼的听着,嘴里小声嘟囔说:“郭小三不邋遢那是因为还想找个媳妇。”母亲恼怒的大声质问:“按照你的说法有老婆就就不必讲究了?就可以邋遢了?”父亲说:“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母亲说:“孩子都大了,你就不能穿的规整一点,也做出个老子的样子来?还有,熟悉你的人知道你就是这幅德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老光棍或者以为我是个懒惰窝囊的女人。”父亲心里说既然不熟悉那就不需要在意别人怎么说了。嘴里却说:“以后注意就是了。”脸上也变换出一副痛改前非的真诚模样,可事后他依然故我。
父亲去牛市很多时候是乡亲们邀请他买牛。那个时候我们耕地、拉车都是要用牛,一条温驯、庞大有耐力的牛是庄稼人最大的希望。牛拉着犁,四蹄踏着松软的黄土地,身体前倾,后面是一手扶着犁把一手执鞭的男人,组成朴拙的马耳山区农人辛勤耕耘的情景。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都说父亲的眼光沉底,好牛孬牛他一眼就瞅的出来。所以乡亲们买牛都是找父亲把关。父亲说:“牛市跟人世一样,也是鱼龙混杂的,不过,牛市的鱼龙混杂都是因为人的缘故,人在里面掺了假做了弊昧了良心,才是使得买牛与卖牛复杂化了。”
父亲在前面走,那些请他的乡亲们在后面跟着,眼前这个身材矮小,形容猥琐的男人走进牛市,所有的人都拿眼睛瞅他,熟悉他的人敬畏他,不熟悉他的人因他的相貌蔑视他。父亲不说话,他伸着脑袋围着他入眼的牛转一圈,对请他的人点点头。然后拉过牛的主人,把手伸进自己或者牛主人的衣襟里面,两只陌生的大手在衣襟遮出的黑暗里勾勾挠挠商量着价钱的高低,最后价格达成一致,父亲对请他的乡亲点点头,一沓弥漫着汗馊气息的钞票就换来一条壮实的牛。
那年我高中毕业,在家无所事事。村里好几个人都怂恿我跟父亲到牛市倒腾牛。其中怂恿我最热情的是赵小鞋,他是个牛经纪。他说:“你爹好本事,看牛看的准,你跟他历练个一年半载的,我敢保证,你肯定比你爹强,到时候你就可以以此谋生了。”我傻乎乎的问:“倒腾牛谋生?”赵小鞋的眉头不屑的一皱,说:“你看看我的家,都是我倒腾牛倒腾来的。”我有些恍然大悟。的确,赵小鞋的家四间高堂大屋,明晃晃的玻璃窗,屋身子足足比邻居高出半截来,通红的屋瓦与周围麦秸草覆盖的黑褐色屋顶有着天壤之别。我说:“我就是怕我爹不同意。”赵小鞋说:“你怕什么,你是他的儿子,他怎么能不管你?你爹的能耐比我大多了,但是你看看你家,还是泥巴墙草屋顶,唉-------”赵小鞋摇摇头,无限遗憾的说:“可惜了他的这身本事喽。”
这天吃饭时,我说:“我大学没有考上,种地我还不甘心,你们看我干什么好?”母亲说:“你心里就没有个打算?”我没好气的说:“我能有什么打算?人家有关系的都找关系在城里找活干了。”父亲当啷一下把筷子扔在桌子上,恼怒的说:“谁让你学习不好了?一年考不上大学,复读一年还考不上大学,你怨谁?”我说:“已经这个样子了,埋怨我有用么?我想,我想跟你去学着买牛卖牛。”父亲的嘴巴停止咀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得看了我片刻,斩钉截铁的说:“不行。”我说:“倒腾牛也是可以养家糊口的,你看人家赵小鞋,都盖起大屋了,看看咱家------”“你住嘴。”父亲恼怒的高喊一声,吓了我一跳。他的脸好似晒焉的茄子,鸡爪子一样干巴巴手指指着我说:“倒腾牛养家糊口的事情你连想也别想。”
事后母亲对我说:“你知道赵小鞋在村里的口碑么?他帮人家买牛是要花钱的。”我说:“我知道,要不人家都说我爹傻乎乎。”母亲摇摇头,说:“你不懂你爹的。”我说:“我怎么不懂了?他就是一根筋,不知道钱的好处。”母亲摇摇头,说:“你有着跟赵小鞋一样的念想,那么你永远也比不了你爹的。”
我的父亲,赵小鞋,还有莎子沟村传奇女子方招娣是马耳山区牛市大名鼎鼎的牛经纪。同行是冤家,我父亲跟赵小鞋的关系好像很好的印证了这一点,他们虽然一个村,但是往来很少,就是见面点点头的交情。很多人说我父亲一根筋,不如赵小鞋活泛,这一点从我家住的房子上得到了充分的证明。但是说我父亲是一根筋的人往往在秋收之后屁颠屁颠的来我家找父亲帮着买牛。
虽然同行是冤家,但我父亲跟方招娣却走的很近。方招娣比我父亲小好几岁,我见过她几次。其中一次是在深秋,田野已是满眼的枯黄与萧条,只有刚刚钻出地面的小麦苗招摇着一丝嫩绿,在秋风中颤巍巍的抖动着,不胜羸弱的样子。方招娣从田野的一条小径轻飘飘走进牛市,宛若庄稼丛中窜出一支艳丽的花儿,她穿一件剪裁得体,红底坠碎白花的薄棉袄,裹着凹凸有致的丰腴身体,使她在臭哄哄的牛市格外招眼。她留着齐耳短发,发梢微微向前翘起,勾起一面皎洁的脸庞。她的鼻子挺拔,就像马耳山峰一样,抖动着冷峻的俏丽。那年我还不到二十岁,见过她之后忽然生出想知道她有没有闺女的渴望来,我甚至不知羞耻的暗想,若是方招娣有闺女,凭我父亲跟她的捻熟,我娶她的女儿该是没有问题的,每每想到这个,我的心就不由一番澎湃的激荡,看到方招娣也格外亲切。
方招娣像男人一样把手伸进男人的衣襟下讲价钱,也有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手伸进她的棉袄下面,她面不改色心不跳,脸色淡然的像秋日中的马耳山。但是有一次,也是一个在牛市熟识的男人,外号叫大宝的,大宝喝了些酒,牵着一头牛想卖给方招娣。他把手伸进方招娣的衣襟里面,方招娣的身上有一股子说不出是油菜花香还是别的什么香味,熏的大宝的眼神登时迷离,他张着肥厚的嘴唇,露出一次喝醉酒碰掉的半颗黑洞洞的门牙坑。大宝的手慢慢上向攀爬,耳朵里牛市的喧哗渐行渐远,眼睛终于眯成一纸缝隙,使得方招娣俊俏的面庞愈来愈深刻愈来愈动人。当大宝的手指触摸到软乎乎的一坨肉时,方招娣手起掌落,大宝的脸上立刻印上五个鲜艳的指纹。方招娣的这一巴掌,恍如闪电雷击在牛市掠过,连静静反刍的牛们都吃惊的张大了宽阔的嘴巴。大宝一愣,接着双手捂脸,跌跌撞撞的奔出牛市。从此,牛市再没有见过大宝的影子。据说,从此,大宝连酒都戒了。
没有人请父亲买牛卖牛的时候,父亲也去牛市,他说他只是想去看看牛。闻到牛屎牛尿的臊臭,看到大大小小、胖胖瘦瘦、黄的黑的黑黄白间杂的牛们就异常的兴奋。他的双手抄在背后,在牛们之间慢慢的穿梭。地上落满新鲜的牛屎,还有淡淡升腾的热气。一条母牛不吝娇羞的撅起尾巴撒尿,撒出一道气贯长虹的黄色弧线。一条公牛悠然反刍着,嘴角冒出洁白的泡沫,肚皮下面隐藏在那道狭长细毛里的雄性器官忽然对着地面射出壮怀激烈的尿液,把地上泚出一个深邃的窟窿。一条牛哞的一声,另一条牛回应了一声,于是,整个牛市牛们的哞叫此起彼伏。它们硕大的眼睛里映着人的影子,分明是一个圆球状的凸透镜。父亲跟一头牛对视了一下,他从牛清澈湛蓝的眼睛里看到头脚尖尖肚子粗大的一个变形的人,怎么看那酷似纺锤的人也不是自己,父亲不由的笑了起来。一天,一条公牛看中了一条披着乌黑油亮皮毛的漂亮小母牛,便挣脱缰绳,前蹄高高扬起,猛地爬在小母牛身上欲行好事。小母牛猝不及防,被压了一个趔趄。这个时候,公牛的雄性器官已暴突坚硬,却顶在了小母牛胯骨上,这玩意怎么撑的起公牛沉重的身体?公牛嚎叫一声,从母牛身上滑落下来。公牛废了,有一段时间它耷拉着折断肿胀的雄性器官,尾随着满脸晦气的主人在牛市缓缓穿梭,雄性器官被主人涂满了紫药水消毒,如同耷拉着一块紫色的破布条,异常的醒目,走到那儿都有人对它指指点点,生怕不知道它勇敢却悲惨的壮举。
父亲在一头牛的身边立住脚步,这是一头母牛。看来牵来牛市前经过主人的精心打扮,灿烂的金黄色牛毛柔顺的倒向一边,没有沾惹一丝牛粪跟草屑。一对美丽的牛角向前弯曲成匀称的月牙沟。牛主人是个四十左右的男人,身材不高,板寸头,目光炯炯。他向几个围绕着的庄稼汉喋喋不休的介绍说:“这牛怀着崽了,来年正月生产。”他指着牛后腿之间垂吊的庞大的浅红色奶包,满脸依依不舍的神情:“看看,看看,奶子已经发达了,鼓胀的这么厉害,唉,若不是家里急着用钱,我怎么也是不舍的卖的。”说着,板寸头扒开牛嘴巴,指着里面整齐的牙齿说:“都瞅瞅啊,才三岁口,跟人二十岁一样,无论干活还是生产,正当好年纪呢,过了年生产一只牛崽子,秋天收了庄稼,发了情,转过年又是一只牛崽子呢。”父亲瞅着他这个人面生,口音有些晇,不是马耳山口音。几个围绕着转的男人窃窃私语一番,一个男人走向板寸头,把手伸上他的衣襟内欲按规矩勾着指头讲价钱。这个时候父亲一个箭步向前,把庄稼汉的手压下来,他冷冷的瞅一眼板寸头,说:“你这条牛,只是值不怀崽子的钱。”庄稼汉看着父亲,认出了这个邋邋遢遢却大名鼎鼎的怪人。他的眼里闪过一道感激的亮光,对父亲点点头,便退到一边,同那几个人一起默默看着父亲跟板寸头。板寸头恼怒的看着父亲,高声的说:“你说什么?我的牛只是值不怀崽子的钱?你看看牛的奶包,你看看,自己不懂别胡嚷嚷好不好?”父亲冷冷的反问:“我不懂还是你不懂?”板寸头看看慢慢向这边靠拢的人,压低声音说:“关你什么事?你自己不买别瞎掺和。”父亲灿然一笑,伸出手拍了拍母牛美丽的角,迈着步子晃悠悠走开了。
中午时分,熙熙攘攘的牛市人与牛渐渐稀少,高低不平的地面上留下一堆一堆牛屎,宛如天上缀着的黑色的星。忽然,一股一股的风不知道从那个方向刮来,风里裹挟了纸片树叶还有尘土漫天飞舞。好像是转眼间,连天空也刮成了朦胧的枯黄色。那个外地来的板寸头开始还热切的盼望着,如此美丽壮实的一头牛怎么还愁着卖出去呢?但是,自从父亲的干巴巴的手拍过牛角之后,牛市所有的人竟然对他跟他的牛视而不见,那么大一头牛伫立在那儿,一个上午也无人问津。板寸头先是纳闷继而疑惑接着惊恐不安起来。他看见父亲蹲在一棵光秃秃的杨树下抽烟,慢慢走过去,结结巴巴的说:“嗨,老哥,老哥,我,我,我------”父亲吐一口烟,烟雾随即被风吹得了无踪影了。父亲抬起头:“你是第一次来这儿的吧?”板寸头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递给父亲,父亲指指烟袋:“我只抽这个。”父亲又问:“你是专门倒腾牛的么?”板寸头点点头,老老实实的说:“时间不长,才半年。”父亲说:“你的牛没有怀崽子,你把牛的奶子用火烤肿了,冒充奶子发达,人家买了没有生产,下次你再来这儿,人家不揍扁你才怪?”板寸头胖乎乎的脸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好像深有同感的说:“是的是的,哄一次再哄第二次就没人相信了。”父亲宽容的笑笑:“知道这个理还这么做?”说着磕掉烟灰,站起来要走,板寸头一把抓住父亲的肩膀,实心实意的说:“老哥老哥,天晌午了,咱们找个小饭馆喝一杯咋样?”父亲摇摇头:“下次来别这样了,否则,你在这一辈子也做不成一桩买卖的。”
板寸头不知道,已经有人在酒馆等父亲了。这个人是方招娣。方招娣跟父亲的桃色传闻曾经像牛市的骚臭气一样沸沸扬扬,传到母亲的耳朵里,母亲只是淡淡一笑,所有的传闻顷刻间便烟消云散了。母亲说,如果方招娣是一条牛,我还是相信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的,但是,方招娣是个人啊。母亲坚信父亲不是别人说的那样的人,自己的丈夫自己最是清楚,哪能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当年她对姥爷说她要嫁给父亲的时候,姥爷在自己的脸上打了一个脆响以辨别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几乎是用祈求的口气问母亲:“闺女,天下就只有他一个男人了么?”母亲倔强的翘起红艳艳的小嘴巴,一字一顿的说:“天下别的男人关我什么事?我喜欢跟他在一起,就是要嫁给他。”姥爷的心一下子坠入深渊,他深知自己闺女的性格,上来脾气能够把马耳山拖着走。姥爷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诉说姥娘死的早,他是如何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大了母亲,自己曾经无数次的做梦,梦见母亲找了一个人才与家境俱佳的好夫婿,他也跟着享几天福。他希望以自己的老泪能够让母亲回心转意,但是母亲不为所动。当姥爷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时,心理几近崩溃,他不由嚎啕大哭起来,嘶哑的嗓子发出让人哭笑不得的唱腔:“天哪,这是什么世道啊,俺的闺女容貌品行谁不夸,怎么就看中这么个人哪。难道真的要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许多年来,姥爷一直对父亲耿耿于怀,这个身材比母亲矮半个脑袋,不修边幅的男人一直没有撑起他的眼皮来。所以他一直拒绝来我们家,也拒绝父亲去看他,他放出话来说,自己如花似玉的闺女找这么个人,他丢脸。但是,许多年来,他看到母亲生活的快快乐乐,完全没有他预想因为身体的不和谐与家境清贫导致的不幸福。他有些疑惑的问自己:难道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也是正常的?自己是不是做的过份了?终于,在一个光线已经朦胧的傍晚他不请自来我家,吵吵嚷嚷让母亲炒几个小菜他要跟父亲喝酒。母亲眼里泪光闪烁,脸上幸福快乐。
父亲来到小酒馆的时候,方招娣坐在角落的一个脏兮兮的饭桌上,已经要了四个小菜。一碟咸菜条煮大豆花生,一碟葱拌猪耳朵,一个炒芹菜,一个煎嫩大豆腐。这些都是父亲喜欢的下酒肴。桌子角上一个搪瓷缸子里泡着一瓶子廉价的诸城白干酒,热气腾腾的开水把酒瓶上的纸质商标濡成歪斜的褶皱。方招娣在父亲前面的一个杯子里咕咚咕咚倒满酒,然后在自己杯子里倒满,一瓶子酒已去了大半瓶。方招娣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热辣辣的冲劲使她嘴里吐出悠长的嘶嘶声。父亲端起杯也喝了一大口。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提起筷子夹着菜填进嘴里。不一会儿,方招娣的脸上浮起一抹艳红,她把脖子下棉袄扣子解开,露出一方雪白的皮肤。招惹的别的酒桌的男人不怀好意的眼光老是往这边扫来扫去。父亲垂着脑袋,只是顾着自己慢慢的喝酒。方招娣的话里洋溢着暖烘烘的气息,她说:“大哥,你说我过的什么日子啊,那个人就是个木头,成天只是知道在山上转悠着砍树做牛锁头,家里的事情什么也不问也不说,整天价天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牛锁头形如数学中大于号或者小于号,是安在牛的脖子上面拉犁拉车的。
“唉,唉,我本是个不信命的人,可是还是跳不出信命的圈圈来。”方招娣喝一口酒,妩媚的把罩在眼前的刘海抿到一边,“当年,俺爹贪图他家家底厚实,谁知道他爹死了才几年,他就折腾光了。我当年就没有嫂子的勇气,喜欢一个人张着嘴巴说喜欢就是了,畏畏缩缩的不敢吱声,到头来亏的是自己。”方招娣说着,抓起那半瓶酒又往自己空酒杯里倒,父亲按住酒杯:“你少喝点吧,还有好几里路往回走呢。”方招娣满不在乎的说:“我就是喜欢这种晕乎乎的感觉来,晕不晕醒不醒的多没劲。大哥你说,我到如今连个孩子都没有,我在家里呆着憋屈啊,我一个娘们在牛市上抛头露面的我也是知道别人指指点点的,我不是为了挣钱,钱再多心里憋屈有什么用?我只有在牛市里才觉得痛快,我要的就是痛快,管别人怎么说我了。”方招娣说着,眼睛里笼罩了一层雾气,她掰开父亲的手,在自己的杯里倒满,喝了一大口后,眼中的雾气化作清亮的眼泪流出来。她说:“哥你别笑妹子,我心里不舒服就是想跟你喝喝酒,说说话,可是没有别的意思来。”父亲笑笑说:“我知道的,咱们认识也是多少年了,唉,妹子,人拗不过命,可是,这个命是怎么说的,谁能说清,说不清的。”方招娣用头巾擦擦眼睛,幽幽的说:“我啊,就是这个命啦,走错了一步,都错啦。”
不久之后,发生两件事,让父亲彻底改变了生活轨迹。一件是父亲给莎子沟村的黄小黄买了一条牛。黄小黄是父亲的父辈,他的一条腿瘸了,走路一拐一拐的,村里人私下里叫他路不平。这是当年他打日本鬼子时受的伤。父亲对黄小黄很敬重,所以黄小黄托人让父亲买牛时,他连想都没有想就答应了。但是,黄小黄牵着牛跟他儿子耕地时,那牛忽然犯了性,把黄小黄的一条腿挑断了。父亲看走了眼,把一条隐藏暴躁脾性的牛当作了温顺的牛,父亲极为愧疚,觉得是自己间接造成黄小黄腿折的。不久,同样的事情在父亲身上重演了。那天,父亲从集市上牵回家一头牛,这牛身材异常高大匀称,前腿夹死狗,后腿能放斗。这是对好牛的基本要求。这牛除了这些特征,还有一身纯正的金黄色的皮毛,弯曲成漂亮弧形的牛角。早晨,父亲把它牵出牛棚,用大扫帚扫掉了它身上的草屑、牛屎跟尿泥。把牛棚内牛一个晚上的排泄物清理干净,撒上特地晒干的土,骚臭哄哄的牛棚里有了泥土的腥甜气息。太阳升起来了,照着这牛,恍惚间好像金子铸成。父亲盯着这太阳光下傲然伫立的金光闪闪的牛,高兴的烟袋锅里的火熄灭了都浑然不觉。
自此,父亲很少去牛市了。在早晨跟傍晚,他会牵着这头牛缓缓的走在村街上溜达。忽然,牛粗大的尾巴斜刺青天,从屁股后拉出一串牛屎,啪啪啪接连的落在地上,跌成脸盆大的一坨,村民围着这巨大的牛粪啧啧称奇,有人怀疑说这牛的种说不定是骆驼,普通牛怎么会长这么大这么高,拉如此巨大的屎?旁边有人接话,说放屁,骆驼跟牛能交配么?众人轰的一下笑了。那些日子,父亲,牛与牛屎成了村里一道别致的风景。
那段时间,赵小鞋频繁来我家,这是很少见的。他蹲在父亲跟前,如同一只壮硕的骡子跪在地上,他的眼神尾随着父亲的目光盯着牛,亮闪闪的眼睛几乎流出垂涎来。赵小鞋说:“好牛哦,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大漂亮的牛哩。”父亲点点头,消瘦的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条纹。说:“我长这么大也是没有见过呢。”于是,两人都不说话,都盯着牛,一个嘴里噙着烟袋,一个咬着带把的烟卷,比赛似得吞云吐烟雾。终于有一天,赵小鞋吞吞吐吐的对父亲说:“哥,哎哎哎------”父亲说:“有话就说啊,结结巴巴可不是你的性格哦。”赵小鞋说:“哥,你看能不能,能不能把这牛转给我?多少钱都行。”父亲看看赵小鞋可怜巴巴的样子,问:“转给你啊?”赵小鞋热切的点点头,父亲的脸立刻拉的跟驴的脸一样长:“那你还不如一镢头砸死我呢!”
我们家的牛槽很特别,父亲说好像还是他爷爷的爷爷请马耳山区最好的石匠叮叮当当费尽心思做的。牛槽的石材取自马耳山中的大理石,牛槽安放在石头切成的基座上,朝外的那面被那个技艺高超的石匠刻出一尊牛头,牛耳牛眼牛鼻牛角鼓鼓凸起栩栩如生。这个牛槽不知经过了多少年月不知喂养了多少条牛,牛吃草时脖子下面的那道沿子被摩擦的光滑铮亮,那抹深褐的颜色沉淀着悠远岁月的光泽。有一天,父亲忽然发现自己心爱的牛的样子跟牛槽的浮雕极其相似,他兴冲冲的拿一块抹布把牛槽上的雕像擦的干干净净。像只老鼠一样来来回回在牛与牛槽之间穿梭,比对着牛头上的某一个部位。母亲在一边叹口气,幽幽的说:“我当年怎么看上你这么个牛痴啊。”父亲高兴的嚷嚷道:“是命啊,是命中注定让我得到这么一头牛啊,看看,看看,分明就是照着这牛的样子雕刻的。”说着,细小的眼睛里挤出两滴干巴巴的泪珠来。
否极泰来,如此想来,父亲在不久后被这头牛顶折了腿也是命了。这天,他照例牵着牛在村街上溜达。这是接近秋收的一个傍晚时分,太阳稍稍收敛了炽烈,像个光白的圆球悬在牛屁股后面的西天上,房前屋后还弥漫着黏糊糊的燥热,村街上有几只鸡几条狗,像人一样热的无精打采,有几个人扛着农具去维修,还有几个光着黝黑的膀子去刨白菜地。天地间所有动和不动的都是懒洋洋的样子。父亲被牛巨大影子笼罩着,一人一牛慢慢的走着,盘子大的牛蹄子踏着村街一颤一颤的,吓的一只狗识趣的赶紧躲到一边。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想到,不知什么原因,牛向来温良恭顺的大眼睛忽地凌光四射,好似一个昏昏欲睡的人蓦然醒来一样,这牛发怒了,用坚硬的牛角抄起毫无知觉的父亲,用力扔了个高,父亲糊里糊涂的跌落在屋后一条狭长的排水沟沿上,就跟不久前黄小黄的腿跌落在铁犁弓上一样,一条腿断了。
父亲在医院住了七天就回家了,他的断腿捆着夹板。稍一活动细密的汗珠就从额头涌出来。短短几天母亲也瘦了,但她精神很好,无论在医院还是在家,都手脚麻利的伺候父亲。父亲一直没有说话,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什么,他的下嘴唇先是被上牙咬出一排深凹的牙印,之后就肿胀的肥厚透亮。瘦的不只是母亲,还有那头牛,几天来一是对它充满愤恨,吃的草料喝的水时有时无。除了父亲已不再有人对它悉心照料。它的身上粘满草屑,后腿上是厚厚的牛粪,光滑明亮的皮毛已荡然无存,与以前相比是判若两牛。牛是通人性的,它好像是意识到自己所犯的巨大错误,常常在清晨或者黄昏时刻伸长了脖子哞的长嚎一声,它的嚎叫深沉幽远,声音宏达嘹亮,震的牛棚嗡嗡作响,好像充满的无尽的哀怨和悔意。这天父亲吩咐我:“去吧你二爷叫来。”二爷来了,父亲先是叹了口气,说:“二哥,麻烦你找几个人把这牛送外贸屠宰场吧。”二爷一怔,看看父亲,父亲闭上眼睛,点点头。没想到这时赵小鞋来了。他问:“哥,你要把牛送屠宰场?父亲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是。”
赵小鞋说:“外贸只能是按菜牛的价收,那样你会亏很多,哥,你卖给我吧,我按你的原来买的价要了。”父亲摇摇头。赵小鞋说:“我再加一百块钱。”父亲还是摇头。赵小鞋说:“加二百。”父亲挣开眼睛,轻蔑的瞟了赵小鞋一样,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这样的牛只能进外贸。”
父亲的腿可以下地已是秋收之后很长时间了。按说秋收后牛市最是繁华,农民们已经熟络了手中牛的脾性,老迈而耕地力不从心的要淘汰,不顺手的要换掉,没有牛的要盘算着买一条来,买了公牛的想买条母牛来年收获一个崽。于是,伴随着漫天飞舞的树叶,牛市异常的热闹。但这一切已经远离了父亲,已经不会有人请他去买牛卖牛了,他像一条被彻底抛弃的老狗,老的连奋然狂吠一声的气力都没有了。在早饭和午饭后,他披着寒风中奢侈的阳光,微微跛着腿走出家门,来到村街十字路口的小卖店门口,这是村里十余个的七八十岁老头的聚集地。老头们在此天南地北的胡吹海聊,有的时候为了争一个无关紧要的理儿,就跟吵架一样,先前说话都颤巍巍的嗓门顷刻间底气十足,沟壑密布的脸上涌动着怒气冲冲的紫红。父亲不说话,他坐在马扎上,那些声音从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他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了,近看像一尊神远看像一块灰褐色的石头。有的时候眯着眼睛盯着村街的一个什么地方半天不再眨动眼珠,有的时候闭着眼睛,让和煦的阳光渗透到心里,他的周身就慢慢的泛起懒洋洋的困意来。忽然想起以前在牛市的种种壮举,他就感觉那个人不是自己,而是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这天,村南忽然传来凄凄惨惨的哀乐,很快大家知道那个叫窝瓜的男人死了。窝瓜还不到六十岁,肺癌。窝瓜生这病家里人都瞒着他,说这个病没事,很快就好了,只是很长一段时间不能下地干活。窝瓜养病期间,除了在家看看电视就是入这群老头的伙。慢慢的,村里人都是知道窝瓜得了癌。一个月前,一个多嘴的老头忽然大声嚷嚷到:“人家都说得了癌很快就完了,看看人家窝瓜,得了肺癌还是这么壮实,跟没事一样。”刚才还有说有笑的窝瓜脸色陡然一变,什么话也没说,随即起身慢慢的走回家了。据说,窝瓜这天回家到死都没有下过炕。
哀乐声像一群讨厌的飞虫,搅的老头们心烦意乱,包括窝瓜在内,已经有很多极其熟悉的面孔化作了一堆白灰,哀乐宣示着死亡如此的迫近却不容拒绝。终于,一个老头没有来由的发怒道:“人都没了,还出什么喇叭殡?就是吹的天花乱坠,也是不知道的。死了便一了百了了,等我死了,就让我儿子把烧后的那把灰扬了埋了都行。”另一个老头不堪沉闷,兀自嘟囔说:“哎,累了,回家了。”说完起身径自走了。剩下的老头们都没有说话,一个个心思沉重,连阳光里都弥漫着压抑。
父亲坐一边稍远的地方,他穿着藏青色的中山装,中山装上的扣子破天荒的全部扣着,罩着里面胖厚的棉袄。这使他的身体臃肿肥大,小脑袋大身子,父亲的打扮不伦不类滑稽可笑。
忽然,一阵嗵嗵声由远及近,打碎了压抑的氛围。一个老头说:“这是秋收之后村里新买的第六辆手扶车了。”父亲的心砰然一动,他挣开眼睛,吃惊的看见方招娣像片巨大的树叶飘然而至。手扶车是刘小六新买的,他驾驶着手扶车从小卖店前走过,趾高气扬,目不斜视。手扶车车体簇新,让人眼前一亮,留下一股子不同于牛屎牛尿的油漆味道便随着嗵嗵声绝尘而去。看罢手扶车,几个老头的眼光聚集在方招娣身上。方招娣说:“哥哎,近来好么?”眼睛氤氲着湿漉漉的潮气。父亲问:“你来,你来,有事么?”方招娣扬扬手里提的两瓶诸城白干酒和一个纸包,纸包里飘着烤猪头肉的味道。方招娣说:“好久没有跟你喝酒了,我想跟你喝酒呢。”一抹亮光从父亲的眼里一闪而过,父亲说:“好,走,回家去。”
母亲炒了几个菜。方招娣大大方方的盘腿坐在炕头的位置,炕中间是比巴掌稍高的方形饭桌,对面是父亲,父亲的一边是耷拉着腿坐在炕沿上母亲。母亲面带微笑看着方招娣跟父亲。方招娣说:“嫂子,我野的跟男人一般,你不会笑话我吧?”母亲实心实意的说:“妹子,你说什么呢?我们可是把你当做亲妹妹看的。”方招娣捏着淡黄色的牛眼酒杯轻轻的抿一口:“说心里话,嫂子,我打心眼里感激你。”又说:“你们知道么,赵小鞋被人打了。”“打了?”父亲吃惊的问。方招娣点点头:“你们一个村还不知道啊?”父亲摇摇头。方招娣说:“赵小鞋帮着卖牛的造假,被人家买牛的看穿了,一拳就把赵小鞋的眼眶子捣出一滩酱油来呢了。”父亲一仰脖子把牛眼酒杯的酒倒进嘴里,岔开话题:“我知道窝瓜为什么那么快就死了,妹子,你知道窝瓜么?医生说他的手术很成功,好多跟他一样病的人十多年了还活的好好的,但是他一个月就死了。”方招娣也把酒杯剩余的酒一口喝干:“钻牛角尖了。”父亲会意,嘿嘿笑一声:“是啊,钻牛角尖了,有人钻牛角尖,有人钻钱角尖。”方招娣的嗓子有些哑,小声说:“还有人钻那个------那个,嗨,不说了,喝酒吧,来,嫂子,若不嫌弃妹子野蛮,妹子敬你一杯吧。”
那天,方招娣喝了很多酒,牛眼酒杯在她的嘴边起起落落,她喝的豪情万丈,酣畅漓淋,哀怨的脸慢慢舒缓出带雨梨花的柔婉来。走的时候母亲让我送送她,方招娣说:“哥,嫂子,大侄子,我没喝多,我从来没有喝这么多的酒,但是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呢。”
方招娣走后母亲叹了口气,说:“我若是个男人会打心里眼里喜欢她的。”父亲嘟囔说:“我不是男人?”母亲垂下眼皮,叹息一声,半晌没有说话。
从这年的冬天到次年的秋天,村里大多数人家买了手扶车,有了手扶车就没有必要养牛了。手扶车不必每日三次吃喝伺候着,不必声嘶力竭的吆喝着犁地,不必担心忽然大发雷霆酿造伤人事件。麦收跟秋收期间,村子里田野里都是震耳欲聋的嗵嗵嗵嗵的声音。手扶车无论耕地还是拉庄稼,只要人不累,它永远不会累趴下,这就让种地的功效提高了很多,人也轻松了很多,所以开手扶车的人家往往是喜不自胜。自从父亲出事,我们家耕地都是用二爷家的牛。但是,秋收完毕,二爷竟然也开回家一辆手扶车,母亲有些担忧的问二爷:“这个年龄了,你能驾驭的了这个铁疙瘩么?”二爷说:“这个东西啊,只要摸透了脾气,比使唤牛可是轻松呢。”父亲蹲在一边抽烟,他面无表情,把烟袋杆吸的滋滋声响。
父亲受伤痊愈之后,他帮着我跟母亲种地,闲下来依旧扎在老头堆里,没有人再跟他提牛的事情,有的时候村里的人牵着牛从他眼前走过,他耷拉下眼皮,眼前的牛就跟一匹马一头驴一头骡子甚至一只狗一只鸡没有区别了。
有一天,父亲却鬼差神使的去了趟牛市。因为手扶车的迅速普及,使牛市萎缩了很多。父亲吃惊的发现,几乎所有的牛们都很漂亮,屁股浑圆,皮毛鲜亮的能够滴下油来,硕大的牛眼里折射着养尊处优的懒惰,完全没有了平日拉犁拉车导致的虽然沧桑却精干的模样。这些牛都是上膘后进外贸屠宰场的。在牛市靠近路的地方停着一辆北京牌子的农用运输车,车后斗挡板焊接了高高的栏杆,车上已经有三只牛紧挨在一起。一个中年汉子扯着嗓门大声吆喝:“你卖不卖?我就是这个价钱,卖,现在装车,点钱走人,不卖,牵着牛走人。”一个带着几近哀求的声音说:“这价钱少些了吧,你再添添可以么?你看看,这牛我养的多肥实。”“不添,就这个价,哎,你别跟娘们似的不痛快,你不卖还有很多人挣着卖的。”父亲听着这声音有些晇有些耳熟,他从牛与人的缝隙中看到一颗摇晃不止的板寸头。那个声音有些无奈的说:“那,那好吧,就按你说的这个价钱吧。”这个时候父亲听到了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哎,买与卖可都是两厢情愿的事情,咱们可是乡里乡亲的,我怎么会骗你们呢,以前是隔着衣服手指头讲价,除了买和卖谁也不知道价格,现在我们是明着要价,大伙凡是牵着牛来的心里都是有个底的,对不对?如果觉得我们收的价低,你们可以牵回去的。”是赵小鞋的声音。
父亲还看见,板寸头指头蘸着唾沫数着一大叠的钞票,赵小鞋点了一支烟塞在板寸头的嘴里,板寸头吸一口,把手中的票子使劲在手心甩出一串清亮的脆响,递给卖牛的,说:“现在的牛别看身子粗浑,但就跟人一样,好吃好喝不运动,肉松塌塌的,还比不了瘦巴巴拉车犁地的牛重呢。”
板寸头跟赵小鞋在牛市当真是珠联璧合了。
不久后的一天,在城里工作的三叔来到我家。三叔说:“嫂子,你吩咐的事情终于有眉目了。”母亲瞟了我一眼,高兴的说:“那好啊,那好啊,快去上班吧,我终于不用整天看他这张焉丝瓜脸了。”三叔接着说:“但是还有个条件呢,咱们要感谢那个单位的领导,一是感谢同意咱去上班,二是上班以后还是需要领导多照顾。”母亲说:“这个自然了,解决了这么大事情怎么会不谢人家呢。你说吧,什么条件?”三叔看一眼一直不说话的父亲:“领导家什么都不缺,但是领导有个爱好,就是收藏古董。”母亲为难的说:“咱家没有古董呢。”三叔说:“有啊,牛槽就是个古董,那个领导知道咱有个好多年的牛槽了,所以爽快的答应了。”父亲瓮声瓮气的问:“是不是,如果不送这个牛槽,这个份工作就得不到了?”三叔点点头。
父亲站起身,走向牛棚。把牛槽上面的玉米秸抱出来,清空了牛槽内的草屑。然后找了一块抹布蘸着水慢慢的擦拭着,他擦的非常仔细,布满尘土的牛槽犹如拨云见日,渐渐显现出青幽幽的本我光泽。当牛槽整个呈现在眼前时,那个牛的雕像活泼生动,仔细看来,几乎要张嘴哞叫一声,然后扑面而来了。忽然,父亲找来一把锤,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父亲一锤砸掉了一只牛角,再一锤砸塌了牛鼻子,又一锤砸瞎了一个牛眼。他像个力大无穷的大力士,轻松的挥舞八磅大锤,随着一下一下又一下咣咣咣的声音,牛槽已面目全非,七零八落的大理石碎片摊了一地。天渐渐的暗下来,铁锤与大理石撞击绽出细碎的火星。冬日里的空气充斥着冷冰冰的气息,村子里鸡狗鹅鸭,牛马驴骡忽然阒然无声。又是咣的一声,沉甸甸的暮色终于将父亲完全笼罩在牛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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