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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在一个小小广场上停下。我迟疑着,蒲翁故居这就到了吗?
轻轻地,脚步落到这片充满精灵的土地上。我举目四顾,东北上一组红墙灰瓦,西南上是一片低矮的民居,西北上半圈花花绿绿的招牌门头。我定一定神,觉得东北这儿该是自己的久慕之地,不料却被告知,那是洗手间。于是一面向西走,一面在花花绿绿中找寻蒲翁故居想当然的标志,到广场西头,一组素朴的石坊大门映入眼帘,欣然觉得这就应该是了,不过看门上的“聊斋园”的字样,心头还缠绕着困惑,怎么不叫故居呢?
进门先看狐仙园,次访柳泉,又去满井寺。这寺高居土台,望着密集的台阶,我心生畏惧,怕有伤未愈的腿脚受委屈,就问傅哥,这满井寺是真的吗?得到的回答是,这个世界还有什么真的寺庙和尚!我于是不再迟疑,司空见惯的假东西不访也吧!在台阶下周遭蹓跶,见不远处一株遮天蔽日的小叶白杨,树下一条白白净净的水泥小路蜿蜒远去,对过一座高才及半身的石头垣墙,墙内一个低低的石头小房子,空门空窗,寂寂无声,不由心生喜欢,浮想联翩而至,恍惚有狐仙女子从石头垣墙上探出半个秀美的身子来,或者从门洞里袅袅娜娜地走出来……盘桓半日后,一行人又去聊斋宫,心在幽暗曲折狐鬼血腥中游历一番惊悚,最后再折回柳泉。傅哥吆喝着为一行人一一拍照留念,回到狐仙园门口再拍照,回到聊斋园大门口亦复如是。
拍完照即刻就要上车离开,然而队伍中有人说,故居在前面民房那儿呢!傅哥说,哪有不看故居的理!可见对蒲翁故居的造访是一行人一致的心声,一路子上的疑惑不独点在我自己的心头。
隔着小广场,聊斋园大门的对面,有一个孤零零的不大的拱门,样子与人们熟知的法国的凯旋门有几分相像,然而青砖白泥,暗淡无光,看上去是件老东西。进拱门,眼前是条窄窄的悠长的小巷,由北向南略略倾斜,正午灿烂的阳光,照得巷子透明而安详;两旁人家,都是青砖灰瓦,低檐矮墙,又多半儿门开窗启,院中破烂,杂草青菜,一目了然,屋角墙头,又会俏俏地挑出三两枝梧桐花,芳香扑鼻;巷子边儿上三步一店五步一摊儿,各色小玩意安静地呆着,中间那些聊斋故事的小人书、拇指大小的润白可爱的瓷狐狸特别惹眼特别软人心肠……踱步小巷,发现旁边居然更有别的小巷,与此巷沟通,而且更窄更曲折,土墙斑驳,空寂幽深,遥想蒲翁幼时,可曾光屁股欢跳呼啸穿梭其中?
冥想中不知谁喊一声,故居在这儿!赶紧驻足搜寻,却原来到了巷子的中间,路西一座面东的雅致院落,大门上是郭沫若先生题写的“蒲松龄故居”,当门正中是蒲翁的全身塑像,这就是久慕的蒲翁故居了!这故居跟周边民居好不了多少,也不知跟蒲翁真正的故居差别多少,倒是由此想得出,这蒲家庄今天的居民肯定尽到了不小的克制力量,才给蒲翁故居保住了不错的环境条件。一行人在故居门外探望,端详,指点,拍照,交谈,竟无人提出进去看看,仿佛怕惊扰了蒲翁似的。
立在故居门前,立在白白的阳光里,忽而想,我一个凡庸之人,能读读蒲翁的聊斋故事就是造化了,又何必要猴急着非得来看故居?推测起来,这文人故居的特殊,就在于生前属私人领域,不得主人应允,进去就是大不礼貌——在今天叫侵权,死后属保护、公开对象,人人可以或者花一点小钱游览一番。这倒不能叫人私分离,因为文人的精神不论身前身后都一直在参与别人的精神塑造,故居作为文人生前信息的物质承载的一部分,还可以延续文人精神的社会塑造功能。我虽愚顽,但却是心甘情愿地百里迢迢赶来渴盼“被精神塑造”的。我立在故居门前,心悄无声息地飞了进去。我拍拍窗扉,摸摸桌椅;我踱步庭阶,徘徊花圃;苦读窗前慕红袖相伴,风朝雨夕思百姓疾苦;我垂头低吟,我举首悬想——斯人已逝,风流犹存,人生百年,夫复何求!
原路返回,再次穿过拱门,我摩挲着门墙上的青砖和缝隙里的白泥,指尖传来岁月的粗糙苍凉。透过门洞回首小巷悠悠,碌碌众生中不可能见到蒲翁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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