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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房子搞“规划趟儿”建设,我家扒掉了刚住了不到十年的自建房,借住在我们生产队的饲养院里。 饲养院里专管喂猪的饲养员姓陈,跟我平辈儿,我喊他陈大哥。他比我父亲还大几岁,人很老相,害着不轻的哮喘病。 猪要抱窝,白天黑夜搞不定准信儿,陈大哥就住在饲养院里日夜伺候着,用大斧子劈成堆的柴火,熬大锅的猪食,给要做妈妈的母猪加夜餐,夜里还要起来提了黄昏的罩子灯笼,一趟一趟地跑猪圈看情况。 陈大哥住的屋子就在我家的隔壁。他有一个小儿子,比我小三四岁,常常就跟到饲养院的他这屋子里来耍。我放学后,或者晚上写完作业,也常跑到他爷俩儿那儿去。 我们搬家不久就是初冬,天气已经很冷,然而陈大哥的屋子里常常热气腾腾,灶膛里的火烤得人脸疼,敞口的大锅里的猪食咕嘟咕嘟爆着黏糊糊的热泡。我就和陈大哥的小儿子远远蹲在锅门口的地上,看火苗子乱窜火星子乱跳,看木柴上的炭灰一点一点一层一层爆开来,心里暗暗揣摩着:埋在炭灰里的猪崽子熟到了几分?抽抽鼻子悄悄侦探:空气里是不是有逃跑出来的肉香? 猪崽生下来常有不测,或者一落地儿因为体弱冻死了,或者被劳累的母猪不小心压死了,或者被闭着眼睛傻撞的崽子们相互挤死了,不出死崽的时候似乎没有。这些死崽体小如猫,皮色粉红,胎毛稀疏,肉肉的一动不动。陈大哥提溜了小蹄子,收到他屋子里来,放到大锅台上。转身出去,拿平底的大铁锨从外面掇回一大下子黄泥头土来,点上水和匀了,大把地抹到猪崽身上,全身抹完,猪崽不见了,成了一个长圆的大泥球。陈大哥用长长的烧火棍拨拉锅底的炭火,拨出个炭火坑,然后把这个大泥球续进坑里,又把所有炭火盖埋到泥球上。 若在白天,陈大哥就催他小儿子和我先到院子里玩儿去,我们的确也碍到他劳动了。我们就不大情愿地出去,到院子里转圈儿,看母牛忽闪着温驯的大眼睛,摸摸它们毛茸茸的耳朵,公牛则是万万不可近前的,人还隔着好远,就已经听到它们吭哧吭哧打响鼻的威吓声了!毛驴的眼睛更美丽,水汪汪的透着忧伤,仿佛安静的女子的眼睛;也趴到猪圈的矮墙上,逗猪崽子甩动起软软的耳朵尥着细小的蹄子奔窜拥挤,母猪可就扬起丑陋的长嘴巴朝我俩哄起来了。因为存着同样的心事,不多久我俩就相互望望对方的眼睛,撂下母猪和猪崽,又回到陈大哥的屋子里来。 陈大哥这时也就歇下手中活计,蹲到锅门口来。他轻轻拨开炭灰,掏出灰白的泥球来,滚到备好的一块木板儿上。这烧得滚烫的泥球的裂纹里还嘶嘶冒着热气,吐出香味,我的馋涎就立刻在紧闭的嘴里汪汪蓄积了。 陈大哥拿一块木柴,小心端详着,一块一块敲光小猪身上的土块,这些土块也沾走了猪身上的细毛和大部分糙皮,剩下来的就只是一包油汪汪的冒着热气和香气的肉团了。陈大哥的小儿子大呼小叫起来,指着要这儿那儿,我在一边紧闭嘴唇,一声不吭。陈大哥从兜里摸出一个揉皱的小小纸包,摊开来放到锅台上,一小堆儿白白的盐末儿在纸中央。然后他翘伸了两手的拇指和食指,来撕分这香喷喷的肉团,撕一下,缩回手,吹吹,撕一下,缩回手,再吹吹。热气一股一股冒上来,香气一下一下抽动人的紧绷的欲望。陈大哥撕一条精肉,沾一点盐末儿,递向我面前,我赶紧摇头,狠命摇头,抿紧嘴巴。陈大哥的小儿子鼓着腮帮子,伸起油晃晃的小指头指着我,边嚼边叫起来:他不敢吃,他怕死猪子,---俺爷说了,这不叫死猪子!吃吧你! 我再撑下去太难了,我跳起身来赶紧逃走! 虽然不敢吃小猪崽的肉,但陈大哥爷俩每次烧吃的时候我还总想方设法地凑到跟前陪伴,仿佛只为贪闻那香味似的。我到现在还万分地诧异,那时节我怎么能有那么大的自控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