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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六七岁的时候,平日还极少吃到肉,吃肉的欲望只好比关在笼子里的困兽。然而这困兽偶尔的笼外与肉相逢的机缘却是那样的风光旖旎,留给我现在时时去怀想的美丽的诱惑,还有寂寞无人处忍俊不禁的畅快心情,真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一个半过晌,大人们照例还在坡里干集体活,我们一帮小孩子乱窜疯跑地玩儿。许是晌午吃饭过少,我忽然感觉饥肠辘辘起来,赶紧跑回家,可是门锁着呢,钥匙是不留给小孩子的,没有法儿,只好蹲等。蹲久了站起来,站久了蹲下,时间只是一湾白花花的死水,叫人看不到流动的影子。我的肚子既瘪且疼,只好大哭起来,一面抹着眼泪,一面惶惶地四顾,极希望找到吃的,或者天上降下地下冒出什么救星来,然而空荡荡的街面干净得譬如小媳妇的光脸,在这上面找吃的绝没有希望,我忽而无端地觉到等人救一把还靠谱似的,于是泪眼一个劲儿东西南北地望来望去,自己嘴里弄出来的声音越到后来自己也听不见了。
谢天谢地,街东头终于来了两个大年纪的人,一个肩上挑着担子,另一个突然暴喊一声:卖死猪子肉来——。我的鼻子似乎即刻吸到了浓重的肉香,肚子也似乎即刻充满了香气,然而却比先前更加倍地又疼又叫起来。我眼巴巴地盯住这两个人影,和他们那悠悠荡荡的挑子,他们却是拿捏着走得那样的慢腾腾,似乎怕我这个蹲在门口的小孩会拦住他们吃光他们的肉似的。我这时忽然意识到,这挑子即便悠荡到我面前,也应当跟我没有多大关系,于是满心酸涩的绝望,搜尽全身的余力,更大声地干哭起来。然而这两个人到底还是来到跟前的街面上了---是两个熟人,我们生产队的保管和饲养员---且把肩上的挑子放下地来,我闻见了满地的熟肉的香味!年龄大的保管笑说:锁在门外了哈,害饥困了哈!姓陈的饲养员却蹲身拿尖刀挑了一个肉球,挤眉弄眼地送过来了,嘴里说,便宜你个好东西儿!我止了哭声,抹了眼睛,起身一把抓过这个好东西来,同时知道了这是一个猪腰子。双手捂住这个还温热着的猪腰子,我眼望着他俩似乎大有意味地冲我微笑,然后拾挑子,吆喝着往街里走。
我低头看看手里的猪腰子,捧到鼻子尖,深吸一口,忽然生出不舍得吃的心思,然而嘴却不听使唤地凑过去,牙齿随即一开一合,眼睛立刻惊讶地发现,猪腰子上现出一个不整齐的多半圆的残缺!我赶紧绷住嘴唇,恨不能把所有四散奔逃的香气都拦下,只把舌头和牙齿闷起来慢慢运动,刚刚动得没几下,痛快满足的感觉在脑子里一个圈儿还没转完,突然间嗓子里咕咚一声,我一个直愣,嘴里半囫囵着的猪腰子飞流直下,掉到不知好歹滋味的肚子里去了!
停息一分钟,我才慢慢轮转心思,下定决心,抻了嗓子眼儿,捺定气息,呲出门牙,一点一点地咬吃,品吃。这样我足足享受了有十多分钟!最后,我还细心地舔了手掌心、指头肚儿、嘴唇、牙齿,确信战场清扫完毕,才松了肩膀,粗了呼吸,开始恋恋地回忆刚刚过去的吃的程序,作为饭后酽酽的品味茶。
那天下午,我就这样靠一个熟猪腰子供给的能量,等到斜阳西沉,大人们下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