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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山,理论上去过一回。那是前年,坐在车里,沿盘山路跑了一圈,卢山是方是圆跟其他山有什么区别,没任何印象。
今天上午八点左右,黄大哥把我们拉到“卢山饭庄”招牌前,就在老王大姐的指挥下停下,撒种般吐出老王、金玲、我,然后掉头返回。我们在老王的带领下开始向卢山进发。 老王已经是N次踏足卢山了。去年春天她们几乎一周一次与卢山约会,然后满载着卢山慷慨的馈赠——一大包山菜满意而归。一下车老王的脚就领我们前行,还一边指点着这儿那儿是上次来过的,简直如数家珍。当然也是老王最先发现脚下的山菜的,不愧是行家。其实,现在的山上除了几棵稀疏的松树是绿的,绝大部分还是黄色的——褚黄的是裸露的山体,枯黄的是去年的山草。嫩绿的山菜就躲在厚实的枯草中,须用心分辨才能看到。看到老王和金玲已撑开袋子奋斗起来,我也不甘落后,找到一小簇之后也赶忙蹲了下来。正要从背兜里掏早已准备好的塑料袋,老王笑着递给我一个装面粉的无纺布袋,说塑料袋不好用,金玲说“我第一次来也是带的塑料袋,结果没多久就刮破了”,说着也向我亮了亮手中大红的无纺布袋。我自愧地边接过老王的袋子边问“给我了你用什么?”老王说“我还有好几个呢”,淡然的口气透着笃定。我叹服:专业的和业余的还真不是一个档次! 山菜刚长出了四五个嫩叶,挤挤挨挨的,一小窝一小簇的,像刚出生不久的一窝小兔,虽然还没睁开眼,但知道都是血脉至亲,手脚相拥头尾相叠,嫩红的皮肤怎么也不舍得离开彼此。所以,要一棵棵把山菜芽掐下来并非易事,五个指头捏住一把薅下来,手中得到的就不仅是山菜芽,还混有杂草,还会把山菜根也薅出来,这样就有点断子绝孙式的不道德了。为了“春风吹又生”,为了后来者有采不完的山菜(当然也包括我自己),我就尽量一棵棵地采。手要拨开丛生的枯草,用指甲把山菜苗掐下来,这个活看起来不沉,可长时间干下来还真不轻松,弯腰曲背腿酸脚麻自不必说,手被山草划着刺着也是火辣辣地痛。暗红色的苦菜,开着艳紫小花的“小瓜蒌”,仰着粉紫小脸的“米布袋根”……这些小时候都那么熟悉的小家伙们都在伸头探脑地向我打招呼,扎着朝天小辫的我赤着脚挎着提篮挖出一截又粗又壮的苦菜根采下一朵紫色小花插在发辫里……“花子孩儿!”金玲的一声惊叫把我从恍惚中拉出,我边噼哩啪啦奔过去边一连声地问“什么?什么?”“花子孩儿!”金玲喃喃着,声音里有惊喜有久别重逢。待我定睛细看时,金玲已手忙脚乱地用小铲往外挖那东西。被称作“花子孩儿”是类似于大苦菜的一种野菜,叶子不多,也就两三片,比大苦菜稍短些,且都不规则地弯曲着。有一朵黄色的花,明艳灿烂,娴静安详,如阳光下的少女。这花比之于叶片实在有点硕大,像极了野生的雏菊,也像雏菊一样有笔直纤细的花茎。花下依偎着两个同样硕大的如芦笋头一般的花苞。我第一次见这东西,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有点怪异的名字——花苞是花的孩儿抑或花是花苞的孩儿?金玲挖出“花子孩儿”,摘了摘枯叶就迫不及待地填到嘴里,就在我目瞪口呆时,金玲边贪婪地咀嚼着边含混着:“还是小时候的味道!”陶醉而满足。金玲把另一个花苞递给了我,我也学她的样子把整个花苞填到了嘴里。一股特有的清香清甜立刻充盈齿间,类似荠菜的清新爽口,但没有荠菜的土腥味,也没有荠菜那种毛乎乎的感觉。没有哪种蔬菜会有这样的味道,也没有哪个菜园能种出这种味道,它只属于野外只属于山间。后来我们发现“花子孩儿”在卢山上并不稀罕,在向阳的山坡上,隔不几步就能看到一朵明艳艳的黄花,顺山坡向上望去,粗糙的暗黄地毯上缀着精心绣制的颗颗金星。开始的时候只要发现“花子孩儿”我们就会不遗余力地把它挖出来(要全毛全翅地把“花子孩儿”从草窠里挖出来实在不容易),渐渐地,没了起初的贪婪,用金玲的话说就是“留个种儿吧。”
就在我们且挖且吃“花子孩儿”时,老王在山菜的招引下早已离开了我们的视线。我和金玲赶忙分头呼喊。我们没有叫名字也没有喊“王大姐”,只是扯开嗓子“噢噢”着,比着看谁的声音大,我跟金玲说“应该像狼嚎一样”,还专门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模仿着圆月下孤狼长嚎的样子伸长脖子拖长声音,结果发出的声音非狼嚎非鸡啼似驴非驴似马非马的,还真有点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我和金玲听着彼此的鬼哭狼嚎,笑得差点倒在地上。久居城市,时刻端着文化人的架子,从来没有这般放肆这样放浪形骸过。待我们尽情吼过,才发现老王就在我们前边的山头下,其实我们又何尝担心找不到老王?我们只是想放开嗓子大声吼叫而已。且不说老王对卢山的熟知,就是看看卢山就会明白,卢山是藏不住人的。卢山的几个山头都是平缓的,光秃秃的,少石少树,多的只是杂草。严格地说来,卢山实在算不上什么山,只是几个略高点的土岭罢了。
我们三个聚齐后坐在北山头的一块大石上,掏出兜里带的梨、香蕉、苹果什么的,就着不算凌厉但仍是鼓荡的山风聊着吃着。今天阳光很好,暖而不晒。极目四眺,视线可以看到很远很远。老王和金玲辨认指点着那儿是大学城那儿是朱解驻地那儿是什么村。我对这一带一无所知,也便省却如许辨别之苦,只是把眼睛睁得大些再大些。虽谈不上“一览众山小”,可山下一切仍是尽收眼底。红的,高高低低的,是村庄是人家的屋顶;绿的,错落有致的,是麦田是农家人的根;白的,蜿蜒曲折的,是土路是大地的血脉。这一切,看似无序地在土地上连接着组合着,却是那么地和谐和气那么地赏心悦目那么地让人舒心安心。 吃饱了看美了歇足了,看看表,才十点多,我们决定爬上南边的山头。北山头到南山头地势舒缓,距离也不远,说说笑笑的,一会儿就到了南边三个山头的最东边一个。站在山腰就能看到山顶突兀的石头,我们当然没把这样的山放在眼里。也许正是我们心底没有言说的藐视惹恼了卢山,我们爬了没多少步,就被卢山狠狠地教训了一下。这条山路是真正的羊肠路,没有石阶更没有护栏,估计就是山里人和像我们一样的游人踏出来的,不但窄而且陡,几乎是直上直下,爬时要拽住路边的树或草什么的,路上的枯草踩上去软乎乎滑溜溜的,不小心就容易滑倒。手脚并用了一会儿,我们的喘气声就大起来,像背着个风箱,话也不敢多说了,一路上没怎么住嘴的老王居然噤了声,后来干脆扶着路边的石头坐了下来。我们一看不好,赶紧陪她坐下来,问她要紧不要紧。她摆摆手,大口喘着气,说恶心想吐,看脸色竟有点黄了。我把带的热水给她喝,她喝了点,歇了会儿,才又笑着说“真老了,爬不动了。”老王50,金玲47,我45,平均年龄47,算是半老不老吧,一口气爬到顶,还真有点力不从心。老王说:你两个上吧,我爬不上去了,我到那边山下等你们。我就打气说:你抬头看看,山顶的石头就在我们头上,没几步远了,再有几步就上去了!我就率先爬起来,金玲随后,老王在后边也慢慢跟了上来。中间又稍稍休息了一次,才爬上山顶。 山顶有一块磨盘大的石头,朝东的一面稍尖,远看如巨龟昂头眺海,极是神奇。我卸下背包,在巨龟的背上把自己摆成了个“大”字。天,比平时低了些蓝了些,几缕白云缠缠绵绵若即若离的,如飘忽不定的恋人。我想拽下一绺盖在脸上,遮遮越来越热情的太阳,挡挡越来越激情的山风,伸出手,只捉住了几把有着淡淡草香的风。闭上眼,脑中闪过“天、地、人”三个字,耳畔有呼呼的风声,有匠人砸石头的极有节奏的铿铿声,间或还有野鸡的咯咯声。就在我悠然神往陶潜的“真意”而又苦于无法言传时,金玲和老王也先后来到了巨龟身边。用手梳理着被山风吹乱的头发,掏出手机,拍下“人在龟上憩”的留影。再回望我们刚才所在的北山头,平平的,矮矮的,如一段短短的堤坝。向西望去,两个平平的山头肩并肩手牵着手。没用商议,我们三个的脚都自然地身西走去,跑马场般平整的山上,连块像样的石头都找不到,脚踏上去,像踩在马路上一样熟悉惬意。我们像逛马路一样边走边聊,还没忘顺手采几把山菜挖几棵“花子孩儿”,不知不觉间就到了西山边。 我们没有想到的是西山居然新修了石阶,白中隐青的青条石直铺到了西山顶。待我们沿石阶登上西山顶才明白为什么单单西山铺石阶。其实西山跟中山一样,远看像卧伏的巨象背,浑圆平整,几乎没什么起伏,连个山尖都没有,实在没什么可看之处。要说有看头那就是西山上的几块巨石。卢山是土山,石少树也少,厚厚的覆盖着山体的就是草。历经快一年了,枯了的杂草仍能没脚,要是在盛夏,茂密墨绿的杂草该是一望无际吧?草里藏个人应该不成问题吧?这样的山头上有这么几块巨石就如天外飞来般带了些神奇。最北边的一块孤零零的石头,薄而扁,呈长方状,一端斜斜地插在地里,像一扇安歪了的门,看上去摇摇欲坠,似乎呼一口气就能吹倒。我和金玲一人伸出一只脚,口里喊着“一二三”,一齐发力,向这扇石门用力踹去,没有想象中的轰然倒塌声,石门岿然不动;再喊“一二三”,再踹,石门依然不动纹丝。南边石头上或坐或卧的几个学生模样的青年,看出了我们的用意,哈哈大笑。在年轻人面前,我们不好再作天真状,我又用双手使劲推了推,见石门仍比萨斜塔般矗立,只好拍拍手作罢。与石门几步之隔的是一组巨石,这组巨石有的也是薄而扁,有的圆而光滑,有的四四方方,不知被哪个匠人按什么图纸堆叠在一起,形成露台,形成石缝,形成石洞。露台平展开阔,可坐可卧可远眺;石缝自上而下,两端窄中间略宽,狭长深邃,因为久积了雨水,苍黑如黛,远看如一只修长的眼,使山陡增了几份鬼魅;石洞开在巨石中间,外宽里窄,能容人大半个身子,人睡进去,估计冬暖夏凉,自是安静怡人。我围着这组巨石左转了一圈右转了一圈,参不透何年何月何人何故奉何人之命建造了这所世外仙阁。有了这组巨石,平坦平常的卢山便有了核有了韵有了神,如诸葛亮之于草庐刘禹锡之于陋室。在这所仙阁周围我盘桓了很久,看看快十一点多了才恋恋不舍地约同她们两个下山。 西山的北面石阶也一直修到了山下。虽有石阶,山势却是极陡,我和金玲在前,走中间,没用扶栏杆,但也是步步为营,步步小心;老王落后,手一直没敢离开栏杆。一边下一边嘟囔:我的天,怎么这么陡,快赶上泰山十八盘了!下了一多半后回头看,石阶如天梯般时隐时现,更觉出山的陡直了。老王一手扶栏一手扶腰说:“现在给我一万钱我也不向上爬了。”我和金玲都说:给我五千,不,两千,我也上。气得老王直骂我们要钱不要命。一路行来一路笑,下山毕竟比上山轻松,等我们下到停车场,居然找不到吃饭的地方,就再也轻松不起来了。 时近正午,人困饥,在停车场对面不知名的村子里没有见到一个人,也没有找到一家饭店,我和金玲都有点慌了。好容易看到一骑电动车的男子,六十左右,估计应该是这儿附近的人。赶紧打听这儿哪里有吃饭的地方,男子说去卢山饭庄啊,那儿能吃饭。“卢山饭庄”我们进山时路过,从现在的位置过去好像挺远的。再问男子,男子说大概有五六里吧。我一听,腿又酸又软,一步也不想挪了。老王连说:不去,不去,五六里,打死我也走不了了。说实话,这个时候了,我们都打怵那五六里路,可不去怎么办?虽然老王说她兜里有火烧,我的兜里也还有苹果面包奶,倒是能垫巴垫巴。可我们现在需要坐下来,喝口热水,好好歇歇儿。幸好公路左边有三户人家,我心存侥幸:有人的地方总能找到吃的吧?三户口人家都房门大开,但看不到有人,我们不敢贸然进去。好在最东边一户,听到狗叫,一个男人探头看到在门口逡巡的我们走了出来,看样子男人正在做饭。我们问到卢山饭庄有没有近路,他说有,但不好走。我追问“能不能过去”,答说能过去,我们就不再考虑去不去而是怎么去。走下男人家门前的土台,右边平坦的地方有树,树上栓着反刍的牛,不远处,几只鸡正闲庭信步;左边不知从哪儿流下的一股细流,水中有鸭,鸭是白鸭,卧在没不过鸭蹼的水中;再向前,有巴掌大的菜园,园里有嫩绿的葱苗暗紫的韭菜。这三户人家应该是卢山的土著吧?如今,能够过着有鸡有鸭有狗有牛的日子的人家怕是不多了。 攀上一个山坡,就看到了卢山饭庄的红瓦绿墙了,路还真不算远。 饭庄很大,房子并不是整齐划一的,而是依山而建,高低错落,各有特色,像稀稀落落的山里人家。房与房之间小路纵横,颇有曲径通幽之趣。房子周围有花树有池塘有珍禽,想来经过了精心的设置布局。 奇怪的是整个饭庄里静悄悄的,了无人影,连拴在门前的狗都是不吠不叫的。这个点儿,应该正是宾客盈门之时。难道还没开业?今天中午还真是吃不上热乎饭了?担心掉胆地走过吱呀作响的木桥,总算有人出来了。我们急忙问能不能吃饭,一个清瘦的男人,操外地口音,说是能吃的,我们长吁了口气。 炖了一只他们散养的小鸡,炒了一盘他们自家鸡下的蛋。鸡汤很鲜,炒蛋很香,三个女人吃光了盆和盘。 吃饱了歇过了,跟老板攀谈,才知人家包下了整个卢山北山坡,饭庄只是规划中的一小部分,将来还要盖别墅呢。我试图默算包山林、盖饭庄、建别墅得有多大的投入,无奈以我的收入和阅历却是无论如何也不知怎么算的。问老板,只说“没有数”,再也不肯多言,我也只好放弃窥探“肉食者”的好奇心。 离开饭庄时才一点多,既然作好了玩一天的准备,就不急着回去,三个人沿公路晃悠着。西行,迎着西晒的太阳,人就如缺了水的菜苗,又蔫又软。柏油路是新铺的,还散发着浓浓的沥青味儿,熏得人睁不开眼。平日这个时辰可是午睡正香。四顾哪里也没有可以歇脚的荫凉,只好倒着走一段停几步。终于,路旁有几棵新裁的松树,一人多高,勉强能遮遮阴,树下竟有几块薄板石,此时胜似凉亭了。每人啃了一个梨,滋润了些,也清醒了些。 再走时看见路边一个极小的山头,老王提议再上去采山菜,反正时间尚早,我们就上去了。这儿的山菜还真不少,老王看见山菜,眼睛也像山菜一样绿了。我是不想再采了,就坐在一簇山菜前装模作样。有淡淡的香味隐隐传来,我以为是我采的一种紫花的香,拿出来闻闻,不像。这种花像紫荆一样一蓬蓬一穗穗的,开满了丁香一样细碎的小花。细闻,有一种很特别的药香。我采了一大把,准备回家插在花瓶里。现在流淌在我身边的音乐一样隐约起伏的香味,显然不是花香,应该是草的香味。我把我身边的每种枯草都采几棵,一一拿到鼻子下闻,像那个急切地想得到隐身树叶的痴子,结果好像哪种草都有香味又好像哪种都不是这种香味。后来我不作这无谓的努力了,干脆闭上眼,一口一口地吸,把这种只有山上才有的香味吸到肺里去留在心里边。 回家时,老王的袋子已是鼓鼓的一大袋山菜,金玲的也有大半袋,只有我的袋子如我的钱包一般瘪着。听说从大学城坐公交回城里车票每人三块,我说我采了一天的山菜还不够车费呢。她俩抢着说:你这一天就值这三块? 以我现在的工资算,平均每天大概能划一百多块。我不知道今天这一天,用金钱来算的话,能值几多,在我的人生中又能价值几何。可惜的是我的数学一向不好,就算想破脑壳也未见得算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