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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的童年,抚不平的伤痛
我的童年时光是在吉林省的一个小山村度过的,在那里,留下了我童年成长的足迹,童年的欢声笑语,童年的点点滴滴,它编织起了我整个童年五彩斑斓的梦,也留给了我梦中永远难以抚平的伤痛。
和很许多人一样,父亲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像所有闯关东的人一样,怀着同样的梦想来到了这个千里之遥的陌生地方,而我却恰恰是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降生在了这个世界上。这片土地以她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和博大无私的胸襟慷慨地接纳了我,给予了我幼年成长所需要的温馨与欢笑,并永远停驻在了我的梦乡。
至今在我看来,那里还是一个仿佛梦境的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依然记得我们的那个村子是一个两面环水,两面有山的地方。一条弯弯的小河从东南面蜿蜒走来,从村子西边一直沿着往北流走,流进了遥远的大江。那条河,那潺潺的流水便成了我们玩耍嬉戏的好地方。早已不记得多少次偷偷跑到河里捉鱼、洗澡,记忆中依然少不了因为贪玩弄丢鞋子、弄湿衣服而不敢回家的情景,直到今天想起来依然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一样。
河水常年地流淌着,永远是那样的清澈。在河里洗澡、捉鱼,母亲在河边洗衣服,那是我儿时记忆中生活里最温馨的场景。冬天我们在河里滑冰,转陀螺,那一幕幕情景无时不在充斥着我儿时的记忆,带给我最美的眷恋,构成我童年中极其简单却无法轻易抹去的一笔。
其次就是山了,山上那茂密的树林,各种数不尽的野菜、层出不穷的蘑菇,不计其数的野果树,名目繁多的药材,无数欢快的鸟儿……特别是一到秋天,当你走进森林,周围广袤空旷,各种鸟儿在欢唱,笔直的松柏直插入云天,红的发亮的枫叶映红了半边天,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山里红……当身处其中,你才会发现人是如此渺小,造物主是如此神奇,我们的世界是如此辽阔,如此壮美。那种美,又怎是我这笨拙的笔所轻易描绘出来的呀。
依稀记得,老师经常带领我们到山上去采蕨菜的情景,还有每到冬天即将来临时,老师都要带我们到山上去找一些枯木头,带回来好用作冬天的柴火。至今偶尔还会想起一次笨拙的自己竟然没有找到木头,回去哭哭啼啼,不好意思去学校,最后母亲让我把家里的两根木头扛去这才算交了差。
我们那里是种水稻的,每到割水稻的时候,父亲总会找些亲朋来帮忙,割完水稻后先把它堆放到稻田里,直到冬天的时候才会往家拉。拉水稻的时候还有一件至今在我看来无法割舍的趣事。水稻在田里堆放久了,里面难免会有很多田鼠,那时我们很多小朋友每人就会准备一根棍子,等到剩下最后几捆水稻,田鼠四处逃窜时,我们便抡起棍子到处追打,每每打到时,一种自豪感便油然而生,别提多神气了。拉回来水稻打场时,头一天晚上先在场里泼上水,第二天打场时已结了厚厚的一层冰,真是天造地设的好稻场呀。
冬天是漫长的,整个冬天都是银装素裹的世界,也是童年里留给我记忆最多的季节。冬天可以打雪仗、堆雪人、滑雪橇,在冰上打陀螺,更重要的还是可以坐着爬犁跟着父亲到山上去砍柴,坐在爬犁上那种感觉别提多惬意了,至今想起来都会觉得心里美滋滋的。冬天在雪地里扫出一块空地,撒上稻谷,用筛子支上一个短棒来捕麻雀,更是别有一番乐趣,以至于每当我读到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闰土讲述如何捕鸟雀的那一段时,总觉得无比亲切,思绪老是不由自主地回到我的童年,想起童年的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弄得我总是情不自禁地产生“鲁迅先生描写的地方是不是就是在我们那”之类的错觉。
而今想想,童年的记忆中留下的都是单纯明净的东西,生我养我的故乡简直就是童话世界一般,令人神往,让人流连。每当打开记忆的闸门时,往事总是一幕幕在我脑海中浮现,想忘也忘不了,而这其中阿黄又总是在我记忆中占有最重要一段,一种隐隐的痛仍时时压抑在我的内心,令我不能自已。
阿黄是一条狗,是母亲从一个朋友家讨来的。至今我都记得,它刚来时的样子,虎头虎脑,胖墩墩的,实在是讨人喜欢。我和姐姐不约而同地喜欢上了它,它就这样闯入了我们的生活。我和姐姐小心呵护着它,精心喂养着它,享受着与它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因为毛是黄色,所以我和姐姐就叫它阿黄。也许是小时候太缺少玩伴,也许是心灵相通、日久生情的缘故吧,反正我和姐姐都离不开阿黄了,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阿黄都会像尾巴一样跟在我们身后。
后来我们上学时,都舍不得离开阿黄,每次上学前总要和阿黄说上很多话,放学一回家,阿黄会准时出现在我们面前,围着我们不停地转圈,用舌头不住地舔着我们的裤腿,在地上打着滚,撒着娇,别提多亲热了。这样的日子已然成为我们生活中的必修课了,快乐、简单、充实。
记得有一次,村里来了一拨打狗的人,说是要把所有的狗全部打死。姐姐得到了消息,带着我和阿黄拔腿就跑,一直跑到了村子后面很远的大桥下,我们在桥下整整躲了一天,直到天黑了我们才往回走。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到害怕,我们在桥下紧紧抱着阿黄,生怕它突然间跑开。好在这场闹剧仅仅持续了一天,阿黄就这样平安地躲过了这次劫难。
日历一页页揭去,阿黄渐渐长大了。记不得是在什么时候了,那时父亲常年不在家,母亲上地干活了,我和姐姐在家无事,看到一群大人上山采蘑菇,于是我和姐姐也背起筐跟着大人们出发了。我们跟着人群走进了山林,阿黄也很乖巧地跟在我们身后,山上的蘑菇多的数不胜数,我和姐姐开始兴高采烈地采了起来,采了一会儿,我们就感到无聊了,于是姐姐提议,说我们到那边去摘点野葡萄吃吧,可好吃了。毕竟是孩子嘛,年幼无知的我们就这样大胆地离开了人群,毫无畏惧地去找野葡萄了。野葡萄的味道的确不错,我们姐弟俩贪婪地吃着,陶醉在其中,全然忘记了一切。当回过神来时,我们才发觉,除了阿黄,周围只有我们两个人,其他人早已不知去向,而四周是茂密的树林,黑压压一片,无边无际,望也望不到边。我们姐弟俩慌了,这是在什么地方,哪里才是回家的方向,姐姐带着我四处找出路,可在这茫茫林海里,两个年幼的孩子怎么能够记得回家的路呢?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恐惧越来越强烈地袭击着我幼小的心灵,我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而姐姐此时也慌了神,只是作为姐姐,她又不能和我一样,于是她只得故作镇静地哄着吓哭了的我,一遍遍安慰着我。其实今天的我完全能够想象的出,当时她的内心又何尝不是惊恐万分的。
这可怎么办呀,天色越来越暗了,可我们……正当我俩绝望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阿黄,一直静静地跟在我们身后的阿黄,突然间窜到了前头,发疯似的往前冲,我和姐姐都愣住了,恍然间,姐姐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拉着我的手,跟着阿黄跑了起来。我们一路跟着阿黄狂奔。就这样,当阿黄停住时,我和姐姐紧跟着跑过去,外面一片空旷,我们居然来到了山坡上。从山坡俯瞰下去,下边就是我们熟悉的村庄,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的亲切,我们喜极而泣。奇迹,简直是奇迹,我们竟然这样神奇地走出了大山。我和姐姐紧紧地抱着阿黄,兴奋地大声叫着、喊着,在草地上尽情地肆意地翻滚着。落日的余辉撒在我们身上,映照在我们脸上,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和释然。山坡下,村子里,已是炊烟袅袅,家啊,我们回来了,我和姐大声地喊着。
至今回想起来,我和姐都感到无比的后怕,同时,我也曾百思不得其解,冥冥之中,阿黄怎么会突然间知晓了我们内心的渴望,做出了如此的举动呢?但有一点,我毋庸置疑,在我们绝望的时候,是阿黄救了我们俩。难道它是上帝派来的天使,难道我们之间早已心灵相通,我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于是,我们和阿黄的感情更是与日俱增。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后来发生的事却是多年来我一直不愿触及的。不知从何时起,阿黄居然能够捉老鼠,东北的老鼠是很多、很大的。记得冬天的晚上,阿黄总是时不时地捉到一两只老鼠,然后叼到母亲跟前,我们和母亲都很高兴。可是,这种高兴没持续几天。有一天,村里一个人突然来到我家,拎着两只死鹅找母亲理论,说是阿黄咬死了他们家的鹅。一开始,我们谁都不承认,我们都觉得阿黄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可是后来,接连有几家来找,我们不得不承认了,因为我就亲眼目睹阿黄满嘴是血的样子。陆续陪了几次笑脸,还要赔偿人家钱,母亲终于忍不住了,狠狠地打了阿黄一顿。我和姐姐抚摸着伤痕累累的阿黄,好是一个伤心。原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阿黄能够知错就改,可谁知过了几天阿黄又故伎重演,母亲没办法了,只好用铁链把阿黄拴在了家里。阿黄失去了往昔的自由,身体也消瘦了许多。我和姐姐每天看到它无精打采的眼神和日渐消瘦的身躯,无不伤心不已。过了一段时间,我们终于不忍心看到阿黄整天可怜的哀鸣和无助的眼神,便天天缠着母亲,说阿黄绝对不会再犯了,快放了它吧。经不住我们姐弟二人的转磨硬泡,母亲同意了,于是阿黄又重新获得了自由。
看到每天阿黄自由自在地跟随着我们,我们俩别提多高兴了。一天、两天、三天……一连几天,平安无事,我和姐都长舒了一口气,我们以为,这件事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
可是,那一天,当又一位同村人拎着刚死的鹅来到我们家时,我和姐姐刚刚悬着的心突然间又提到了嗓子眼。这次,我们害怕了,不敢想象结果。阿黄又被栓了起来。
永远也忘不了,那是深秋的季节,一个阴森森的下午,萧瑟的秋风肆意地刮着,不禁让人感觉到阵阵凉意。刚刚放学回来,我发现父亲正和一位叔叔在谈话,旁边的姐姐正哭得仿佛泪人一般。我愕然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姐姐哭着告诉我,说父亲找了一位叔叔,正要杀阿黄呢?我惊呆了,仿佛傻了一般,但无论我们怎样苦苦哀求,父亲始终无动于衷。
我悄悄地躲在墙角,偷偷地目睹了我今生都不愿再回忆到的一幕:阿黄被绳子拴着吊在了院子里的那棵树上,绳子套住了它的脖子,那位叔叔拉住了绳子的一头,慢慢地将它吊了起来,它的四条腿在挣扎着,嘴里含混地发出痛苦的哀鸣声,它看见了我,然后用求救的眼光死死地盯着我,它的腿使劲地在蹬着,越来越快,不一会儿,它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我分明地看见,临死前它依然在用乞求的目光望着我,死时我清晰地看到两滴晶莹的泪珠从它的双眼间滑落。我……我……我不敢再看它了,我面对将我带离生死绝境的“救命恩人”,居然没有做出丝毫的举动,甚至哪怕一声叫喊,我为我的懦弱而懊悔终生,这成为了我心中永远的痛。那一次,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
阿黄就这样走了,那晚,当热气腾腾的狗肉端上桌时,父母一遍遍地招呼我们吃,我和姐姐始终都没有动筷子。
每当夜深人静时,我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出阿黄孤独无助的眼神,伴随着的是姐姐撕心裂肺的哭泣声,这深深铭刻在我的记忆深处,永远无法抹平。
那年我才7岁,姐姐10岁。
后来我们也养过狗,但再也没有像阿黄那样,或者早早死去,抑或中途弄丢了,总之,再没有占据过我们的心灵深处,也许,那里早已被阿黄占去了,容不下别的吧。
又过了一年,父亲、母亲也带着我们,同样像那个年代,纷纷返乡时代的人们一样,怀揣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他们生活了20年,而带给我无尽欢笑和泪水的地方,回山东老家了。那年是1986年。
回来后,我们曾长时间不适应这里的生活,一年到头下不来两三次雪,周围没有山,没有清澈的小河,再也看不到无边无垠的大森林,寻不到记忆中那漫山遍野的野菜、核桃、山里红、野葡萄……甚至很长的时间里我连小时候用过的本子都觉得是那样地好,居然好几次央求过父亲让他托人带过来一些。
可是从那以后,虽然曾多次想回去看看,但由于各种原因,终于未能如愿。现在,故乡的山山水水,童年的点点滴滴,还有阿黄带给我的欢笑和痛苦总是时不时会走进我的梦乡,久久浮现在我脑海中,忘也忘不了,撵也撵不走,猛然间醒来后又总是让人唏嘘不已。
光阴荏苒,岁月蹉跎,蓦然回首,我早已过了而立之年,虽然乡音早改,但乡情却从未改变,偶尔碰到故乡人,总按捺不住地问这问那。但听过以后总是难免让人失望:据说山上早已没有了树,童年的蘑菇、蕨菜、野果也已基本销声匿迹了,小河里的水早已不再清澈,小鱼小虾也已难觅踪迹……此时此刻,一种莫名的伤感与惆怅顿时涌上心头。
失去的东西不会再回来了,童年去了不会有了,时光溜走了不会重来了,故乡的美景也随着阿黄的离去而永远的消失了吗?我不敢想象。
啊,童年呀,魂牵梦萦的故乡,那令我心驰神往的地方呀,你何时才能变回你原来的模样,难道我非得在梦中才能找寻到你和我记忆中的阿黄。
梦中的天总是那么蓝,水总是那么清,山总是那么绿,日子总是那样快乐。唉,真希望能再回到从前,回到那无忧无虑的童年,回到那山清水秀的故乡,回到与阿黄一起度过的至纯至真、简单而快乐的时光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