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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的花灯甫一撤掉,春消息就半明半暗地探头张望起来。乍隐乍现之间,远山上的残雪,气势渐渐弱了,防线不断收缩,挣扎在阴或暗的角落;山风虽仍盛而凉,但寒意大减,抓一把风的尾巴嗅嗅,烟火巷陌的暖味缓缓侵人;枝头向阳处,开始羞羞涩涩的用浅黄嫩绿着色。隔着棉衣,我的心在敏感地触摸经冬后每一点色彩和温度的细微变化,体悟着节气前行的每一个步幅,欣欣而又惶惶。
于是约了筠,出城进山。城是威海卫,山当然是里口山。
在城市日渐收紧的包围圈里,里口山依旧顽强地支撑着原来的框架,但力不从心的窘迫已经开始显现。人迹的蚕食,公路的穿插,使山容水颜的交错掩映日益捉襟见肘,稍不留神,山外的楼厦尖顶会突破原本自信的山势,插进这静谧的山怀之中。可是谁能阻挡这贴着文明标签的渗透?一次次的渗透,一次次的进逼,这个原本只习惯农人荷锄、秀才咏哦的小家碧玉,开始有些慌乱和无助。它甚至在那些轰鸣的机械撕裂自己身体的时候,呆呆地忘了痛疼。可是它又能如何,世情推进到了今天,它的思维却仍停留在农耕时代的朝兴夕归、耕牧宴宴里。
走在山腹,总想去接近它的心跳。或者去听听它的幽怨。那条曲曲折折的溪,是它的动脉,那几面姿态各呈的峰,就是它的骨骼。风一阵阵的起来,巷子寂静在枯枝的轻折中。庐舍默默散落在坳头、溪畔,黑肤的大柿树绕护在左右。冬天肆虐了一个季节,所有的动植物,神色多有疲惫,姿态都在收敛。但细细看去,它们都开始调整呼吸,做着迈进春天的筹备。扒开枯草,地上绒绒的一丝绿意躲躲闪闪地显现着;薄冰下的塘水,似乎温度在慢慢提升,倘若凿开一个窟窿,是否会冒出一股微微的热气呢。
一月前的深冬里我曾经返回故乡,如冬眠的动物寻觅一处窝巢,调节壅滞的躯体和疲惫的精神。在故乡的村道上我故意走得慢而徘徊,努力寻觅童年时跳跃而过的履迹和青年时匆匆经行的昂扬,或者停伫,期冀从窄窄的巷子里走出我熟悉的邻居或者幼年的伙伴,然后抓我的手,传递久违的泥土般温暖。然而什么都没有,整个村子静默着,偶尔一只瘦而老的黑猫快速穿过街巷,落荒而去。人家的门户似乎永久关着,锈迹斑驳的铁锁在晨风中碰撞着铁门,发出散杂的断续声。可要是眼光再低一点,还是能够看到景色,那些缓慢的老人,默默坐在门口的草堆旁,不发出一丝声音,迎着日光,似乎也化在日光里。所以要不特别注意,根本不知道有人在。他们是村庄的最后守候者。他们与村庄一起荣枯进退。他们离不开村庄半步,他们平静地与这个时代并行着。岁月雕刻着他们,他们怀揣着村庄的前世今生。
而我,只是这个村庄的过路者。彼此巨大的陌生感因为时间的培育变得越来越强烈。村庄和我的现实联系,在慢慢消融着。我感到了一种紧张和惶恐。我的记忆,不想放弃村庄,可是我的记忆,已经没有了前进的速度。村庄的人和事,在我的记忆里正在渐渐后退着、变薄着。我一次次的去接近村庄的体温,我自身的皮肤感觉,却渐渐迟钝起来。我不知道,当这个村庄不再有我的影子,我们彼此的历史和文化继承,是否还能隔着一些相关的文字,遥遥致意。
我从一个村庄出来,又进入另外一个村庄。这两个村庄隔着八百里,一个在齐鲁交界处的齐长城下、潍水岸边;一个在海岬的山腹里。一个平旷,一个锦绣。我离开故乡的那天,我的小学老师的老伴,一个七十四岁的老妇人,静静离开了人世。年前她尚能坐起来,招呼我吃一种老式的面食,然后指着庭院的梧桐树说,梧桐花,花蒂处的那股水,很甜的,你到春天的时候可以尝尝它。可是我必须离开平原上的村子,去谋食自己的稻梁。于是我回到海滨,又不自觉的走进了山溪边的村子。似乎我与城市没有瓜葛。我的神魂都在村庄里。还是行走,我在有山的这个村子里,沿着溪流,慢慢上溯。静听松风掠过山头,看山路婉转中那些崖上杂树的朴实姿态。村里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村落里不时窜动的小动物,也不会注意一个路过的外乡人。这就给了我自由,因此我自己和这片溪谷都轻松着,互相看取容颜,拂拭尘埃。
平原上村子是我的,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自认为。这个山里的村子是我的,最近三年来,我也这么想。这么认为和作如此想,是觉得懂它们,一户一家,一草一木的懂。岁月溶蚀掉太多的肤浅,如今站在这山里,我忽然觉得,我能够拥有什么?一切都在流逝中。我能够记住什么呢,一切都在失忆中。从童年到中年,清醒和懵懂、主动和被动不断交替变幻,引领不不由自己的人生道路,走在何处,目标哪里,没有设定,一切的曲折迂回随机而发。
现在想,我回到故乡的时候,见到人最多那天是大年初一。那是人们从一间间屋子走出,又走进另外的一间间屋子。很多的屋子,平时是孤独的,一年一度只有正月初一才有那么热闹。名义是拜年。每人的内心也许还有很多的附加。比如回归、亲情、祭祀,或者还有饰演。每个人都是角色,只不过是戏里还是戏外、主角还是配角。但是现在我在山里。故土又隔上了八百里。我的身体在这八百里之间穿行,精神却在这八百里上下摇摆、错落。迷茫的东西愈发的多:村子们将归于何处,我将归于何处。河流冲积的文化,山海环抱的历史,将如何承接,如何浸入。等等,一切都没有头绪。
但是,一切,都在迎接春天。
筠比我小十几岁。还是山里的空气好,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