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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着读着书,突然心底就漫上来了忧伤,而且像云烟聚集一样越来越浓——我的乡愁到底该系向哪里?
小时候随着闯关东的潮流,我们一家去了东北。我们和东北孩子一样说着地道的东北话,一样地一年四季喝凉水,一样地爱吃煎饼卷大葱,荤油炒豆角,煮苞米馇子,一样地爱在冰天雪地中摸爬滚打,一样地下地干活上山采野菜捡柴禾。可是我们和他们又不一样:我们在外说东北话,和家里人却说关里话,管爸爸妈妈叫大大叫爷叫娘叫娘娘,我们遵循着老家的规矩恭恭敬敬地叫邻居爷爷奶奶大爷大娘;我们的家有老家家织的粗布,有老家寄来的花生、香椿芽,还有老家不断来投靠的说着更浓的老家话的亲戚,所有的这些都让当地的孩子极端鄙视,给予最大限度的嘲笑:笑我们的土气、口音、穿着、迂腐甚至是忠厚。所以,虽然在东北长大,有着许多童年少年的朋友,有过许多快乐的时光,可是我一直是这些生活的局外人,因为我清楚自己的地位:你是外乡人,你的家在遥远的关内,这不是你的根,不关你的事。 那时候大人们的乐趣之一是聚在一起谈论老家的话题,无非是天旱啦老家的庄稼不知长的咋样啦,麦收的时候老家的收成好不好啦,仲夏的季节老家的瓜果该熟啦,冬天冷的时候老家的草够不够烧啊什么的,一谈起老家他们就都变得热切起来,平时刚硬的线条也变得柔和起来,老家拉近了他们的距离,老家抚慰了他们在异乡漂泊的心。于是自小我心里就隐隐约约向往着自己的故乡,隐隐约约地蕴育着那缠绵的乡愁。 十五岁的时候我回到了我意念中的故乡——山东。可是我却到了异乡了。就像艾青做了他父母家的客了。这里的一切与我都是陌生的,干燥炎热的气候、陌生的乡音(在东北的时候说的山东话到山东来却被称为东北话而同样和周围有着明显的不同)、不可思议的紧张的学习都让我苦不堪言,没有一点亲切的感觉,只有陌生、孤独,而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不是故乡的故乡反而更像我的故乡了。我思念着那里的一草一木,那里的一山一水,那里的滋润,那里的多彩,那里的豪爽义气,那里的各种特色的好吃的东西,更重要的是那里有着自己同窗共读意气相投的朋友,有着少年的一切梦幻和爱怜。我发誓一定要回去,于是十几年来梦里梦外都是东北的故事,都是东北的景物,一晃竟然就是十几年! 处处透着外乡人痕迹的我在故乡生活了十几年,十几年里我逐渐地抹去异乡的痕迹,越来越多的融进这个至今都被我排斥的祖祖辈辈生活过的故乡,尽管我还没有察觉。忽然有一天,东北的同学去青岛特意绕道来看我。阔别多年,站在汽车站前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虽然他远不是当年的样子(我在他眼里肯定也远不是当年的样子了)。然而接下来我感受到了距离——我离那魂牵梦绕的第二故乡离我眼前这位朋友已经有相当一段距离了,我一点都不是自以为的、别人亦以为的东北人。 在此之前,弟弟回了一趟东北我们曾经生活过的村子,回来很是失望,说是完全不是他走时山青水秀的样子了,周围被破坏得很厉害,一副破败的景象,我当时还取笑他只记住那里的好,而现在只看到它的坏。而今我明白了,不是那里变得太厉害,是我们离它的距离远了,已经不能融入那里了。 自从我搬到县城居住,父母也离开村子,移居到更大的城市的水泥楼里,我就彻底找不到故乡了——故乡应该是父母居住的地方吧?他们在哪儿,我们的根就在哪儿。可是我无论如何不能把那楼群丛生又板着冷峻的面孔的千篇一律的地方当作故乡吧?(故乡是个多么富有人情味的有着无数温馨回忆的词语呀)我的回忆和这些楼房都没有任何关联啊。 于是我的乡愁就无所依凭,单薄而迷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