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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个人,生性迂缓,却不曾料想,菩萨给送了一个急脾气的儿子。
四岁的时候,一次晚上串门儿回来晚了点儿,上小学的闺女插了门儿睡着了。我和妻子百般叫喊,敲门,打窗,拍手,跺脚,闺女就是醒不了,她睡得太死了!我着急无奈,找来铁桶在窗下嗵嗵地打起来。被妻子揽抱在怀里的儿子先是尽看我们舞弄,这时大叫一声,“我有个法儿!”挣跳下怀来,一闪眼的功夫,不知从哪里抄来一根木棍。我和妻子刚刚来得及喊声出口,儿子的木棍已经打在门玻璃上,哗啦一声,暗淡的灯光下一地晶莹。我和妻子受了不小的惊吓,儿子却已经跳脚喊叫妻子把他抱起来,续进门上空空的木格子里去。妻子一面气急败坏地大声呵斥,一面照办把儿子放进屋里。儿子进屋找来钥匙打开门,满小脸成就感地放我们进屋。那是我第一次醒悟到这孩子脾气里的急分子。
五岁的时候,朋友造访,设宴款待。朋友和我都不是酒上有量的人,三两杯下肚,立马脸红耳热,目眩心颤,朋友一个劲儿地说,喝多了,喝多了。我信口道,不是喝多了,是我这酒不好,还恐怕是假酒呢。送走朋友,我在庭院的菜地里锄草,猛然听到“啪”“啪”两声脆响,心里不由打了个愣,感觉奇怪,然而并没有细究,一会儿又传来“蓬”“蓬”的接连两声钝响。我警觉起来,放下锄头循声走去,担心在院子里玩耍的儿子有什么危险。刚迈出菜地,即瞥见儿子的小身影在草垛间一闪,我大喊一声,紧跑过去。儿子站住在草垛后,一只手提溜着一瓶白酒,脚边的草上还有一瓶。看情形危险倒是没有,然而不定在干什么坏事,我一时心里狐疑乱拟,抓了孩子肩头衣服,提到路边,质问他干什么。儿子仰着小脸,一本正经地答,你说你的这些酒是假酒,还留着干什么!我猛然醒悟,他砸了我的酒!我跟朋友说的话他听去了。儿子领我察看了作案现场:石墙后两瓶,已摔得粉碎;草垛里两瓶,一瓶摔碎,一瓶还完好,再就是我及时救下来的这两瓶,六瓶酒祸害了一半儿,近十块钱一瓶,我有些心疼。然而没有再训他,只是自己打扫了碎玻璃,又查看了他的手脸和衣服,的确不见伤痕,就放他出去玩了。晚上我告诉妻子,随你的儿子坏了我三瓶酒,你对他说,我的酒是好酒。
儿子形容尚小,性情未定,对他的一切评判似乎都还嫌操之过急,然而老人们说:从小看到老,从小时定能发掘到成人后的蛛丝马迹。依此推想,儿子脾气中的急怕不是一时的冒泡儿,必是来日性情的芽苗。急则有行无脑,幼者于安全无保障,长者于世俗少通达。我于是存心要让这芽苗得不到壮大的气候,有事儿没事儿,就给儿子耳朵里灌自以为稳妥的观念:什么“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啦,“三思而后行”啦,“欲速则不达”啦,“人欢无好事”啦,等等,等等。我这教导的“好雨”也顾不上辨时节,只想“潜入夜”,只想无声“润物”。一到遇事,我与儿子就好像在进行一场心理角力,一场脾气PK。
儿子上小学,学校冬天取暖还靠生铁炉子,引燃煤块儿需学生从家拿玉米棒子。中午儿子到家,书包一扔,说,要玉豆棒子,我说我们家没有玉豆棒子,你先别急;儿子说,我不管,今天就得要来。我说我们家不种地,你们老师也知道,不要紧的。他没有再接话。下午放学回来,对我说玉豆棒子交上了,我诧异道你哪里弄来的?儿子说我从姥娘家要来的!第一年如是,第二年亦复如是。第三年恰逢他姥娘家还未来得及剥玉米,我使缓兵之计道,我给你想办法,儿子不信任地瞧着我,就今天下午!我说明天也行的,他说明天不行!下午儿子回来问我送了玉豆棒子没有,我只能撒谎道送了,儿子临出去玩不忘撂狠话,你要是没送我就不上了!第二天一大早,我赶在头里到小学校跟熟悉的校长联络了圆谎。从此以后,我隐隐感觉得出,至少在这件事上我恐怕已经做了这场角力的失败者。
以前,儿子不在眼巴前儿有了什么破皮儿啦出点儿血啦的细事,当面来严重地告诉我的时候,我总是会故作惊奇道,怪不得我这儿也疼呢!儿子即诚实地惊奇道,是吗?你怎么也疼!我即感叹说父子连心哪!他惊奇的眼睛里满是半信半疑可人还是笑嘻嘻地点头的。现在,我偶尔再玩一下这种小儿科,儿子就只是哈哈大笑;批评他违忤我的心意的作为呢,他又总是轻描淡写反应到,我跟你不一样!
我无意把儿子打造成自我的再版或者升级版,我也没有狭隘到只容得下与自己同类的个性,然而即便不怎么期盼脱胎换骨的惊艳,也总还是暗暗祈愿儿子的急脾气能够变得和缓圆转一些,让为父的我少一些挂心忧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