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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农村人起外号又狠又准。比如 “大扁嘴”,就是笑话这人走路不好看;“老婆嘴”,就是笑话一个大老爷们藏不住话;“大破鞋”,是说某个女人作风不好。另外还有“张寡妇”、“刘瘸子”、“挤眼子”、“大麻子”、“二麻子”、“大烧包”,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今天说的这个刘二麻子,弟兄五个排行老二,一脸麻子,就得了这么个绰号,他是个又穷又邋遢的老光棍,难以得到尊敬,村里人就这么当面叫他。久而久之,年轻一点的甚至忘记他原本的名字了。
早些年,农村孩子多的家庭都生活困难。那时候兴“换亲”,穷得娶不起媳妇的人家互相交换女儿成亲。麻子的爹娘都是本分老实的庄户人,起早贪黑劳作了一辈子,好容易把五条大汉拉扯成人,实属不易,再也没能力给他们娶亲,偏偏又没个闺女去“换亲”或者换点彩礼钱,眼瞅着这齐刷刷的五条光棍,做娘的愁得偷偷抹泪,做爹的整日长吁短叹。 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这五个青年中,老大、老五长相清秀,有那模样寒碜不好找对象的女子,自知找不到好人家,贪图他们一表人才,心甘情愿地免费给他们做了媳妇。老三参军,那年头兵哥哥顶吃香,也早早给预订出去了。老四自学成才,在村里做了受人尊敬的民办老师,文质彬彬挺老实个青年,却不声不响把村花张翠翠搞大了肚子,那年头未婚先孕是了不起的事情,张翠翠的爹妈生怕老四不要她了,不但没要彩礼,还倒贴了好多陪嫁。 就剩下个二麻子。麻子他爹娘是到死都没合上眼啊! (二) 佛语说,每个人的心里都藏有一朵莲花。二麻子也不例外,他心里头藏的是村东头18岁的庞睡莲。 那年麻子21岁,浑身透着寒酸气,但穿着总是干净利索,不管头一天下地干活还是跟着建筑队打小工,第二天早上穿在脚上的黄胶鞋总是一尘不染;而且不管五冬六夏,贴身的总是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衬衣,那可是一般庄户人不敢穿的。尽管满脸麻子,麻子的皮肤倒挺白,五官也端正,不知怎么的就跟情窦初开的庞睡莲对上眼了。“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话一点不假,睡莲自从爱上麻子,看着他怎么都好,晚上一闭眼,就看见麻子的脸庞,像星辰遍布的夜空一样泛着迷人的光。 睡莲一米六多的苗条身段,柳眉细眼,水灵的真跟一朵含羞带露的水莲花一样。长长的黑发在脑后编一条独辫子,辫稍一直垂到紧致的小屁股上,走一步甩一甩,直撩得村里老少爷们五脏六腑麻酥酥的,火辣辣的。 睡莲有俩哥哥,大哥庞篓子25岁,二哥庞小车23岁,都是光棍一根。睡莲的爹娘早有了主意,用睡莲给庞篓子换个媳妇。这些即使不明说,睡莲心里多少也有数,可越是这样,少女的心越蠢蠢欲动,不甘心接受这不公平的命运。因此一想到麻子,她的心海泛起的就不单单是甜蜜,还有一种隐秘的反抗、害怕被人发现的惊惶、莫名其妙的激动,以及对不确定的美好未来的羞怯和向往。 麻子不知道这些,麻子就知道做春梦,良宵苦短,睡不着天不亮就起来干活,自己地里的干完了,就扛着铁锨?头绕道从睡莲家的地头上过,庞篓子和庞小车在田里锄地,他就招呼说:“安阳,都快天晌了,含木干完汗!”篓子和小车只要一搭话,麻子就很自然地跑过去帮上了。篓子和小车回家吃饭时说起来,一个劲儿夸麻子好伙计热心肠,只有睡莲一个人心里跟明镜似的,其他人一直蒙在鼓里。人家说“一个麻子一个心眼”,看来这一脸麻子不是白长的。 (三) 农历十月,地里的庄稼都收割入仓,青青的麦苗也长到一扎高了。菜园里白菜正绿、萝卜正青,芹菜散发着迷人的清香。男人们有的到城里去掏粪,有的挑起货郎担子走街串巷换点零花钱,大多数人没事干,找个人家凑堆儿打牌。女人们则忙着给家人缝棉衣、做棉鞋、纳鞋垫子;当然,也有那好吃懒做的婆娘,吃过饭之后把碗筷一放,就挨家串户地插舌头。村南头柳四老婆就这么个货色,虽然长得高于地皮矮于磨楔,跟个碌碡轱辘似的,方圆几个村的人家没有她不熟的,随便提起哪个,宗族八代的底细她都能给你讲得一清二楚,人送外号“大舌头”。因为这张嘴,大舌头没少得罪人,不过村民都敬她三分。为啥?因为她除了插舌头,还爱说媒。自打睡莲满了18岁,大舌头就没少操心,不过因为是换亲,不那么容易对付,因此睡莲才得以平平安安长到19岁,有了这一年的功夫和刘二麻子眉来眼去。 “黄天不负有心人”,大舌头最终给睡莲物色到一个人家,先把那头说得点头应承下来,她就哆嗦着两瓣大肥腚喜滋滋地往睡莲家里赶去。 睡莲正在小慧嫂家里。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会钩花,一根钩针捏在手中,耍得跟金箍棒一样让人眼花缭乱,用白色的棉线钩出来带着精致、奇妙花纹的桌布、杯垫、沙发巾、榻榻米坐垫,都是向发达国家出口的。姑娘们一边钩花,一边说笑,还不时轮着唱几段黄梅戏和茂腔,她们嘹亮婉转的歌声和笑声绕过窗口梁沿,在宁静的村庄传出老远,常惹得街上的行人停了脚步,跟着摇头晃脑地哼唱起来。 别人都在钩花,睡莲却在纳鞋垫。为这鞋垫的花样,睡莲可是煞费苦心。有心绣一对鸳鸯,自己先红了脸:那可不敢,太招眼了;绣一对红“喜”字吧,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那不等于催人家娶自己吗?睡莲啊睡莲,你可真不害臊啊……后来睡莲画了一双并蒂莲,红艳艳的花朵上飞着个金黄的花蝴蝶,脚跟那个位置,两片碧绿的莲叶上,落着一只侧身的彩蝶。睡莲心里揣着个天大的秘密,下半生的命运就系在这双鞋垫上,因此一针一线满怀深情。一起的姐妹没人觉出不对头,只当睡莲是做给哥哥们的。 (四) 虽然郎有情,妾有意,麻子和睡莲的事儿都藏在心里,谁也没有戳破那层窗户纸,要说肢体上的接触,倒是有两回。 一回是正月村里放电影,睡莲去得晚,靠在场湾边的柳树上看了一会儿,后来坐在前头的小慧嫂子挪出个空地儿把她喊过去。麻子赶紧凑过去,靠着那棵柳树一直到电影结束,算是间接地拥抱了一回。 另一回是夏末秋初,东河沟里的芦苇长得郁郁葱葱,苦菜花和野菊花开遍沟沟堑堑,这里一簇,那里一簇,黄灿灿的格外耀眼。睡莲在河边的青石板上洗衣服,树林里各种鸟吵得她心烦,就自个儿唱起来郭兰英的《洪湖水浪打浪》。那嘹亮的歌声如同撒出去一把水晶球,惊得一群鸟儿从地上“扑棱棱”飞上树梢。太阳偏西的时候,麻子从坡里回来,老远就被睡莲的歌声引了过来。 睡莲穿一件白底红花的的确良衬衣,两个袖口挽到胳膊肘以上,淡绿色的长裤也挽到小腿肚上,赤脚蹲在青石板上,白生生的脚丫被水泡得成了粉红。辫子太长,三两圈绕到脑后,上面插满五颜六色的野花,在麻子眼里,活脱脱一个仙女儿下凡,惊得他三魂荡荡七魂悠悠,不光眼神钝了,脑子也有些不够使了。 睡莲见他扛着个?头,傻愣愣站着跟块木头似的,反而壮起了胆量。问:“刘二哥,坡里的活干来了?” 麻子说:“干完了。”话一出口,才想起没干完呢,明天还得接着干。 睡莲又说:“使人不(累不累的意思)?” 麻子说:“使人。”又小声嘟囔了一句:“不使人。” 睡莲憋着笑说:“俺看着你身上的褂子也怪赖了(怪脏的意思),脱下来俺俯就一块洗洗吧。” 麻子说:“不赖,不赖。” 睡莲假意生气说:“俺看着赖了,就是赖了。” 麻子的脸涨得通红,连忙说:“是怪赖了。” 睡莲说:“那还不脱下来俺给你洗洗?” 麻子就赶紧把外面的蓝布褂子脱下来,露出里面雪白的衬衣。这样一个温雅素净的青年,身后是碧蓝无垠的天空和野花点缀的田野,绿油油的芦苇在身旁随风摇曳。姑娘多情的目光被扯住了。 麻子脱下褂子,不知该不该递给睡莲,双手捧在胸前,拿眼偷看睡莲,一见她正盯着自己,情急之下竟忘了避开,两个人的目光都着了火,越烧越旺,加上落日的余晖扑过来,把整条东河都染成了红色。 两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睡莲脑子一热,索性豁出去了,要把憋在心里好久的话问出来。这时睡莲她娘跟个公鸡打鸣似的,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着“小睡莲”,从村子那边赶过来了。 (五) 纳鞋垫是农村传统的老手艺,非常费时费力。先用面和酱子打褙子,打好褙子,两面铺上几层干净布,再把两块褙子合起来,按照鞋码大小剪出样子,然后用五彩花线按照图案密密麻麻地缝合起来。褙子加上棉布,光凭针是扎不动的,下针之前,先要用锥子扎个眼儿,再把针从眼儿里插进去。另外,拉线的手劲儿必须一般匀,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更不能忽紧忽松,否则最后出来的效果就要打折扣。村里的女人花个十天半月纳一双鞋垫是很平常的。 自从大舌头来过,睡莲就明白,自己的时间不多了,纳鞋垫成了她心头最紧要的事儿。深夜昏黄的灯光下,白色的窗纸上还印着她穿针走线的身影。废寝忘食地熬了五昼夜,鞋垫儿终于纳完了。最后一道工序,要用刀把两只鞋垫儿割开来,一个人不得劲儿,睡莲来到小慧嫂家里请她帮忙。 鞋垫儿一割出来,小慧嫂惊呆了。她拿在手里左看右看,啧啧赞叹道:“安阳来,真好看,你从哪里描的花样?” 睡莲脸一红,说:“我自己寻思的。” 小慧嫂说:“啧啧,俺就是想破脑袋也寻思不出来。你快帮俺也描一双。”说着就从屋里拎出吃饭桌子,又拿出布和圆珠笔来递给睡莲。 这时睡莲心里跟开了锅一样翻腾,哪还能静下心来描花样?可又不能明讲,她心不在焉地在布上画着,盼着日头快点落下,月亮早点升起来。却听小慧嫂子叫道:“你这个死家伙!滚一边去!啄坏了我把你宰了吃肉!”睡莲抬头一看,原来是小慧嫂家的那只白色大公鸡走过来,照准鞋垫上的蝴蝶狠啄了一口。小慧嫂子顺手操起一根杆子去撵鸡,睡莲呆呆地望着被啄坏了的蝴蝶翅膀,隐隐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天大舌头来说媒,睡莲爹娘都不乐意。那家是南山里的,人长得不咋的,男人30了,姑娘也28了。可大舌头说,人家对这头是打心眼里满意,为了公平起见,只要这事成了,人家立马给睡莲买一块85块钱的小坤表、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和一台上海牌缝纫机。大舌头故作神秘地挤着眼说:“这些东西名义上给睡莲,到时候咱不会留下?有了这三大件,庞小车的媳子不也不愁了?” 睡莲的爹娘对视了一下,心照不宣地扬起了嘴角。大舌头一看,心知这事成啦! (六) 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从村东场湾的草垛后冉冉地升起来,像红宝石一样温暖湿润。乡村的夜晚格外宁静,昏黄的灯光混着晚饭的香气四处流淌,墙内传出一两声女人对孩子的呵斥和碗筷的碰击声,偶尔有人拖着影子从街上踽踽走过,撒欢的阿狗阿猫从黑暗的角落里突然跳出,追逐着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睡莲从后窗户喊了一声,麻子就听见了。两人一前一后远远相跟着来到村东场湾的老柳树底下。麻子磨蹭了半天,才在离睡莲两米外的地方站住了,低着头,用一只脚尖拨拉地上的一块小石头。睡莲从怀里掏出绣花鞋垫儿,往前一递说:“刘二哥,俺给你纳了双鞋垫子,俺手拙纳得不好,您别嫌后。” 麻子扭扭捏捏地走上前,伸手把鞋垫抽过去,捂在手里往后退了两步,才说:“岗好,岗好。” 睡莲说:“一不留神让小慧嫂家的大白公鸡啄了一口,你先将就着垫着,俺以后再给你纳双好的。”说到“以后”这俩字,那声调就变了,脸也红了。 麻子却急忙说:“不用了,怪费事的。” 睡莲用手指缠着辫稍,说:“俺乐意,不嫌后费事。”一句话说得麻子飘飘欲仙,浑身像洗桑拿一样燥热舒爽。 睡莲绕着绕着辫稍,长叹一口气,说:“大舌头上俺家提亲了。” 麻子一惊,浑身被泼了冷水一般,从美妙的梦境回到冰冷的现实。半天才憋出一句:“哪庄的?” 睡莲说:“南山里。那男的含木有俺高。说是30了,俺看着含不止那个岁数。” 麻子说:“那含中?” 睡莲说:“说是换亲。他妹妹28了,俺爷娘都看中了,说是年前就换……”说到这里她鼻子一酸,趴在树上哭起来。 麻子用手挠着后脑勺,好像要从那里挠出个主意。挠了半天也没挠出个名目,只好长叹一口气。 睡莲哭得肝肠寸断,只等麻子来安慰,好顺势倒在他怀中,然后与他私奔,这情景她已经想了千万遍,来之前,把换洗衣服和生活用品装了两个包袱,一切具备,只等麻子。她见麻子一直没举动,索性不哭了,用手背把两眼一抹,直盯着麻子问:“刘二哥,你说怎么办?” (七) 麻子蹲在那里,两手抱着头,半晌,狼嚎般发出一声呻吟:“命啊——” 睡莲说:“你信命?俺不信!俺要是跑了,看他们还怎么换!”说完热切地盯着麻子。 麻子一手拿一只鞋垫捂在头上,长吁短叹着说:“命啊——” 月色顿时黯淡,睡莲的世界,各种色彩悄然遁去,只剩下深不可测的黑暗。热情勇敢的少女之心咯噔、咯噔沉了下去,滚烫的泪水和目光也渐渐失去了温度,泪水重新漫上了眼眶,压制着无尽的痛苦和绝望,她不甘而幽怨地最后问了一句:“刘二哥,你就没个主意?” 夜那样寂静。秋虫也停止了鸣叫,树忘记了摇头,星星不再眨眼,清冷的月光凝固在林间的落叶上,时光在这一刻静止。静静的等待不知过了几个世纪,麻子终于开口了,说出了他这一生最长、最幽默、最富哲理的一句话。这句话后来成了经典,被无数人在无数场合以不同的心情和语气引用过。睡莲听了这句话之后,就彻底绝望了,一甩辫子,抹着泪跑回了家。扔下麻子一个人捂着脸蹲在那里。她疯狂地撕开整理好的包袱,把里面的衣物全部扯出来扔了满炕满屋。她恨天恨地恨爷娘恨麻子恨自己,精疲力竭时,一头趴在被子上呜呜痛哭起来。撕心裂肺的哭声中,麻子的话如同一群黑色的乌鸦挥之不去:“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不管用……” 农历十一月中旬,睡莲出嫁了。一头额头上有簇白毛的黑驴拉着一辆破底排车,驴脖子上系着块大红绸缎,一个黝黑的矮个男人赶着驴,据说是睡莲的男人。还跟着四个敲锣打鼓的。连鞭炮也没放一支,就这么一路敲打着,翻过庄南那道芦苇花飘飘的山梁往南去了。本来就不很热情的锣鼓声在空旷的山岭上越发单薄,只吓坏了在荒草薄地上觅食的一群麻雀…… 换来的那个女人村民有见过的,据说个头不高,黑瘦,圆脸,双眼皮,高鼻梁,就是脸上没有笑模样。头一天晚上入洞房,女人睡觉不脱衣裳。庞篓子心里烦躁,在天井里劈了半晚上木头,天露明时困得受不了,一挨炕头就睡过去了。刚睡着,迷迷糊糊有人摇晃他,睁开眼一看,是庞小车,两只眼珠子血红血红的,朝他喊:“咱妹上吊了!” (八) 来报丧的是南山里的村支书,想必是怕庞家激愤闹事,特地先骑着“大金鹿”来打前站。睡莲的男人用驴车拉着尸体随后赶到,驴脖子上红艳艳的大红绸缎格外刺眼。睡莲平躺在底排车斗里,铺盖的是娘家陪送的花褥子花被,穿的还是头天那身红棉袄棉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条黑黝黝的长辫子从一侧绕过来蜷在胸口,脸上涂着脂粉,看样子上吊前是仔细梳妆过的。不管上吊的过程如何惨烈,睡莲此刻的面容是安详的、宁静的,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似乎只需轻轻唤一声,她就会抖抖睫毛睁开眼,袅袅婷婷来到东河沟,在青石板上赤着脚丫搓衣裳,撩开嗓子再唱一支《洪湖水浪打浪》,唱得河水潺潺,白云悠悠,南雁北飞,野花儿遍地开放…… 南山来的村支书代表睡莲的婆家向庞家提了意见:睡莲死了,这门亲事就黄了。庞篓子的老婆也不能留下,得回自己家去。至于坤表、自行车和缝纫机,庞家愿意还就还,不愿意还就留下,虽然睡莲是自己死的,不是婆家的责任,但出于人道主义(原话不是这么说的,不过是这么个意思),婆家愿意表示表示,也算仁至义尽。 睡莲她娘趴在底排车一侧哭晕过去五回,睡莲她爷忙着给她掐人中;庞小车要拼命,被村里的哥们儿强行拖走了;庞篓子杵在那里一声不吭,青筋暴露,眼珠子血红,随时可能爆炸。眼看这家人没有能出来主持局面的,大舌头悄悄把已退休的老支部书记叫了来。姜到底是老的辣,老支书不负众望,不慌不忙地说出一番话来。 他向南山的村支书说:“第一,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睡莲既然出嫁了,生是婆家的人,死是婆家的鬼,尸身还得拉回去,由婆家正儿八经操办后事,否则人家笑话南山里的人家不通人情,不会笑话庞家。第二,虽然是换亲,可也是明媒正娶的。换了就是换了,日子过孬过好是各家的事,你家出了事你自己担着,没道理把庞家的姻缘也拆散了。第三,睡莲是自己上吊死的,这个我们认了,但是为什么上吊,你们要给个说法。丧事该怎么办怎么办,让死者入土为安,办完丧事之后,睡莲的婆家人必须亲自到庞家门上给睡莲的爷娘一个交代。至于坤表和自行车这些东西,先放着,等把事儿办明白了再处理。庞家就是再穷,也不能赚你们说,拿闺女的命来换这点东西!” 老支书一番话说得义正词严、入情入理,围观群众无不点头称是。南山来的村支书和睡莲的婆家人也哑口无言,低头耷拉角地拉着尸体回去了。要不是当天夜里庞篓子的老婆非要回家起了争执,被庞篓子一柄斧头砍进了后脑勺,老支书的这番话恐怕也会成为经典,在街头巷尾世代流传下去。 这事过后不久,庞篓子被枪毙,庞小车闯了东北,庞家二老痛不欲生,相继过世。好好一户人家就这么完了。 自睡莲死后,这个世界就把麻子彻底遗忘了。直到九十年代中期,随着城市建设的迅速扩张,原本离城市十几里的村子竟然被扩到了南外环边上,一夜之间,村里所有的农田都被征用盖上了厂房,青壮年劳力扔下扛了几辈子的锄头走进车间,村里再没有“光棍”一说,单身男子无论丑俊都成了抢手的香饽饽。无所事事的老娘们在家闲得蛋疼,将村里潜在的未婚男女逐一盘点,突然一拍大腿:“安阳来,不是还有个刘二麻子吗!?” (九) 这些年,刘家三兄弟先后成家自立门户,只有麻子和老五一家住在爹娘留下的老房子里。老五的老婆红妮生得面目狰狞,五官四拧八挣,据说老五到了晚上都不敢点灯。她爹大马虎也不是善茬。大马虎弟兄四个,他自己又生育五男五女,全在当庄结亲家,成年的孙辈也在本村找对象结婚,大半个庄跟他沾亲带故,有了一呼百应的气势,连村支书都让他三分。在大马虎的支持下,老五没怎么费事就把四间老屋翻盖一新,从此这个家名正言顺成了老五的,二麻子一年到头起早贪黑劳作,所挣的工分全部给老五,他搂草锄地洗衣服做饭里里外外无所不干,只为了少被红妮指桑骂槐,吃饭时红妮的脸色不至于太难看。 日复一日低三下四超负荷劳动,麻子那点可怜的自信和尊严消磨殆尽灰飞烟灭。闲冬腊月村民凑在一起闲拉呱,他在旁端茶倒水伺候着,也从没有他插言的份儿。他唯一的用处,就是可以信手拿来开涮,被人不怀好意地追问:“麻子,想媳妇不?知道女人脱了裤子啥样不?”麻子臊得麻脸通红,双手拢在破损的袖筒里嘿嘿傻笑,村民拿指头点着他说:“麻子啊麻子……”都笑得前仰后合,把嘴里的茶水喷出老远。他给大家带来了快乐,但笑声刚落,人们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没人拿他当人看待,他自己也习惯了。在村民眼中,他不过是刘五家一头干活的畜生罢了,比骡子还贱,骡子还会偷懒、生病呢,而麻子是从不会偷懒,也从来不生病的。 因此当好心的邻居大婶子笑容满面来说媒时,不但麻子,连老五和红妮也吓了一跳。 麻子这年46,大婶子给介绍的张寡妇是偏远山村的,今年38,有个儿子16了。大婶子说,猪不好圈好,人家张寡妇不挑人,就看上咱这个地方了,儿子长大以后到城里上班方便,也不愁着说媳妇。条件只一个:必须有房子;否则光有猪,没有圈,人家还图了个啥? 这事麻子做不了主,红妮说:“弟兄五个俺最小,说了也不算,等抽空找成块商量商量再说罢。”大婶子前脚刚走,红妮后脚就回了娘家。 (十) 近年外来户急剧增加,村里已没有闲余宅基地。大马虎找到村长,村长说:“只有庞篓子老屋那里,你敢不敢盖?” 庞家老屋处于村中央,地势高,位置好,由于年久失修,早已墙倒屋塌,杂草丛生。庞小车闯东北一去不返,生死不明,村民担心他万一回来不好交代,一直任其荒芜着,与整个村庄的建设非常不协调。村长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大马虎,大马虎眼也不眨说:“盖!” 听说麻子要盖房成家,兄弟们都很振奋,齐心协力出钱出力,不到俩月新屋就建成了。最上急的当然是麻子,他没白天带黑夜地泡在工地上,浑身累散了架,心里却美滋滋的。盖房的村民一边和泥垒砖一边打趣:“麻子,你赚大了,一下子娶了娘俩,一点力没出,儿子这么大了……”当然,这时玩笑也是善意的玩笑,带着调侃、祝福和喜庆的味道。 新屋落成,大婶子把张寡妇领来看了麻子,没意见,看了新屋,更没意见,就商量着去登记领证。张寡妇说:“俺能不能先看看房产证?上回有个人租了房说是自己的,把俺好哄。”麻子没有房产证,找老五要,红妮打开锁,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崭新的房产证。大婶子和张寡妇凑上前一看,全傻了眼:那上面不是麻子的名字,是老五的。 张寡妇头也不回地走了。麻子又一次成了村里的笑柄。麻子的其他兄弟听说后都很气愤,当老师的老四悄悄把麻子拉到自己家里说:“你让老五去大队把房产证改成你的名,那房子本来就该是你的!按照法律,农村一个劳力顶多有一处宅基地,他要是不改过来,你去告他!” (十一) 老四这话是头午说的,回去之后麻子瞅着老五的脊梁杆子几番欲言又止,天就黑了。直到晚饭时候,眼瞅着大军(老五的儿子)吃完回屋,老五夫妻也放下了筷子,麻子这才支支吾吾地说:“老四说……把那个房产证……改成我的名……” 红妮一愣,和老五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脸上浮起讥讽的神气说:“呵呵,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哈。有本事他去大队要四间屋的地方试试!要不是俺爷出面,你们能要着地皮盖房子?”红妮越说越生气,拿起筷子,在桌子上敲得“刚刚”地。 麻子侧身坐着,两手拢在前怀,勾头瞅着自己的破袖筒,一动不动。 红妮骂道:“老四那个狗屌操的,看着人模狗样,一肚子坏水。这些人都是地主恶霸,就他是菩萨心肠。这么些年是谁伺候你吃伺候你喝给你个窝?他那么好怎么不把你弄了去?你要是打谱光听他的,你这会儿就卷了铺盖去找他,俺保证不拦着,俺要是拦着俺就是婊子儿养的!” 麻子堆起一脸贱笑,低声下气地说:“我也木说……非得改过来……” 红妮脸色缓和下来,语重心长地说:“他二叔,咱在成块也二十多年了,虽然咱木有人家那大鱼大肉,可从来是一个锅里摸勺子,木和你吃两样的,俺从心里把你当成自家人。大军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你对他好,他嘴上不说,心里什么都明白。那一天还偷偷对俺说:‘等俺二叔不能以了,俺给他端屎端尿,养老送终!’俺一直木捞着把这话和你说。你想想,你这么大岁数了,还能蹦跶几天?你要人木人,要钱木钱,张寡妇那些人图了你个啥?还不就是想把你当驴使,帮着她拉扯孩子?等拉扯大了娶上媳妇,家成了人家的,人家是亲娘亲儿子,你不还是个外人吗?哪一天人家一变脸把你撵出来,你哭都找不着个门啊!大军再怎么说是你亲侄儿,他要是对你不好,就是旁人不说,你五弟也饶不了他!他二叔,你说是不是?” 麻子一直陪着笑,连忙附和说:“那是、那是……” 第二天刚吃了早饭,全村都听见红妮在街上跺着脚指桑骂槐地骂了一晌午,把刘家祖宗八代都问候了一遍,村民不用咂摸也听出来了,她骂的是老五的哥哥老四。有道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老四气得差点吐血,愣是没敢露头,明白麻子是属地瓜秧的,怎么也架不起来,发誓再也不管麻子的闲事。 自家人都不敢管,旁人就更甭提了。麻子的婚事从此被集体有意识地忽略了。 自留地被征用了,麻子年纪大了也不适合进工厂,这不成了白吃饭的吗?大马虎给女儿出主意:红妮一家三口搬到新房子,老房子腾出来给麻子,养着一窝猪五只羊。麻子每天除了喂猪就是放羊,闲空里割草、搂草,还在沟沟堑堑开荒,种了各种蔬菜和红豆绿豆蓖麻子,供养着红妮一家的生活开销。每当出猪卖羊,麻子数着大把的票子,更是眉开眼笑。村民看着眼红,高声喊着:“麻子,又发财啦!”一转头私下里说:“看把你个麻脸恣的,你恣个屁啊,一转手还不又得交给红妮!” 麻子再次引起关注是8年后,他在坡里晕倒,被送往医院后查出肝癌。麻子知道这病治不了,怕浪费钱,闹着要回家,说死也要死在自家炕头上。红妮找大马虎商量,大马虎说:“回来咋?听说这病传染,把猪传染了咋办?再说大军快结婚了,死在家里也不吉利。你就让他在医院里呆着,现在新农合医疗报销,光住院不打针花不了多少钱……” 大军和老五都上班,红妮请了假在医院陪床。麻子不习惯被人伺候着,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红妮实在不忍心,一时良心发现,哭了起来:“他二叔,你好歹就吃点吧。你为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就让我好好伺候你几天吧!”麻子不语,眼角蜿蜒淌下两行浑浊的老泪。第九天上,麻子去了,果然没花多少钱。 村民奔走相告着麻子的死讯,啧啧赞叹着红妮的孝心,说虽然是个弟媳妇,可比那亲闺女还上心,九天九夜木眨眼,在医院里伺候着,用的药都是最好的,一千多块钱一瓶,现在这个医院,可黑着呢,简直就是烧钱!平常人得了这种病早回家了,哪会舍得治这么些天!啧啧,麻子也不知哪世烧了高香,搭上这么个知情达理的好弟媳妇…… 大军和红妮把麻子的东西统统清理出去烧了。只留下一个桃木匣子,原来在麻子枕边放着。大军打开一看,里面花花绿绿的,是一双鲜艳亮丽的手工纳的鞋垫子。大军爱不释手,一试正好,就这么垫着了。 按当地风俗,人死后要在家停尸三天。麻子直接从医院上了火葬场,当天就下葬了。为了遮活人眼目,红妮找人扎了一棵摇钱树和一个童女,三日坟时让大军拿到麻子坟前烧了。 村民都守着红妮夸摇钱树和童女扎得好,跟那真的似的。红妮觉着一切都做得圆满,对自己很满意。贫穷了孤单了一辈子的麻子,终于有了摇钱树,有了女人,九泉之下,也该满意了吧…… (全文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