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村庄的目光
在我的家乡,雪不稀奇,遍地都是,多的让你不拿当回事。记得小的时候,那年冬天,降下的雪都把我家的房子盖住了,人呆在房子里,房子呆在雪里,一连几天住在豪华的雪窟里,仿佛又穿越到了远古蛮荒的部落。现在随着气温变暖,那样的穿越再也体验不到了。
每年春节回家,妻子与父母忙着烧菜包饺子,我和孩子们在雪地上尽情地蹦呀、跳呀、疯呀、闹呀,仿佛再跟雪相亲似的,你和雪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你的事。雪好奇怪,只要我一见到它,就有一种童话的冲动,好像雪天生就是制造童话的工厂。你随便喊、随便叫,不必因为打扰邻居而愧疚不安,也不必担心城里人到这里来骂你神经病而失魂落魄。整个心情一下就放松到自己都意想不到的状态,完全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农民工的身份,被压抑被漂流的感觉荡然无存,只觉得自己的家乡才是最好的世界。
当你一走进雪地,一尺深的雪,让你感觉失态,东倒西歪,失去了在繁华都市里的稳重、拘谨和约束,浑身的男人曲线被雪夸张的变了形,身体的平衡被雪操纵,像似一个憨态百出的酒鬼醉汉,醉了雪,醉了人,我和雪无意中成了童话的制造者和参与者。
无论城市多么繁华,你想要的家它们给不起,你最终明白,落叶归根、魂归故里比生命都重要。在我的眼里,城市是遥远的、偏僻的,家才是世界的中心,城市不容纳你不是城市的错,是你没有中心,不在人家的服务区。
我见过城市的雪,单薄、瘦弱、浑浊,像是没见过大世面的风景,也许是它们因为恐高而住不惯高楼大厦,厌倦了车轮的碾压而呆不惯熙熙攘攘的马路,或者是因为被钢筋水泥阻隔,不熟悉这个城市而显得有些拘谨陌生、惊慌失措、忐忑不安。
相比之下,家乡的雪到膝盖那么深,从上到下都是表里如一的白,浓稠的白,纯然的白,是对大地对生命对村庄认认真真负责的白。远远望去,银装束裹、气势磅礴、纵横千里,足以和世界接轨,是名副其实的世界雪城。
这里的雪是见过大世面的雪,有文化的雪。他们拒绝商家唯利是图的买卖交易,拒绝资本市场别有用心的垄断操控,它们只想呆在自己的家,守着靠天吃饭的土地。
这里的雪除了睡觉就喜欢观察村庄里的情况。它的眼睛是雪亮的,睡觉都睁着眼睛,只要你一出门它就盯上你,村子里的大事小事都瞒不过它。比如:谁家的炊烟升起的最早,谁家的公鸡早晨报晓,谁家的孩子趁着没人在雪地上偷偷大小便,谁家的栅栏底下落了几只偷吃鸡食的麻雀,谁家的老牛在雪的肚子上咬了一口,然后融在嘴里慢慢品尝着雪的味道和清香,谁家的大豆卖到了什么价格,谁家的儿子和谁家的姑娘定在春节办婚事,谁家的老人和孩子盼着在外谋生的儿女和父母早点回家过年。这些事它都清清楚楚,没有不知道的。
它也经常关注一些关于村庄未来命运的大事。比如:是谁动用工业文明的武器来敲打靠天吃饭的脆弱乡村,又是谁把城市文明关在窗外,让土地文明在屋里发呆,是谁会知道雪的牵挂让那往事从演,是谁会知道水的诺言让那天空变蓝,是谁会知道风的动荡让那村庄沦陷,是谁会知道好田好地好农民终将去向何方,这些大事村庄的雪都心中有数、了如指掌。只是它不想当着风的面,揭穿这个秘密。
雪对农民有着几千年的情感,在它看来,农民不能没有家,家是他们唯一的载体,是他们的根,他们用家来代替神圣庄严的宗教仪式,用最古老的、简单的、直接的、人性的心物感应,来传递和完成他们几千年生生不息的精神寄托,以满足他们精神和信仰的诉求。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他们即使靠天吃饭等死,也要有一种淡定自若、乐天知命的坦然。这就是中国好农民的生命观。
我牵着一头晚归的老牛,领着我的孩子,还有我家那只欢快的小旺旺狗,披着满天的彩云晚霞走在微微隆起的雪平线上,一个人的轮廓,一头牛的投影,一片夕阳的风景,一群孩子和狗乱作一团的脚印,宛如一幅乡村冬日的写意画,使我心中充满无限惬意与安详,仿佛一不小心又回到了好天好地好农村的美好时代。
家乡的雪白净净的、胖乎乎的,咬一口像冰糖雪梨滋润心田,像散装的“农夫山泉有点甜”,踩在脚下“吱嘎吱嘎”地响个不停,像雪的摇滚乐,像乡村的好声音。
村庄的雪仍然默默地眺望远方,神情依旧那么专注,目光依旧那么执著,仿佛是在默诵尼采的心灵咒语,祈求农人风调雨顺,守望着属于乡村的那份宁静与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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