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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崖边上的平柳树下,村民牵了自家的狗近前来了。狗不情愿往前走,时时低头甩动,想摆脱脖子上的绳扣儿,四个腿儿向后撑着,又拿光眼睛瞅着主人。好容易到了树下,主人即把手中长绳交给那个身形粗壮的莽汉,自己赶紧远远小跑开去。这莽汉即把绳子这头搭到头顶低压的树枝上,随即拽过来猛力拉下,这狗几乎在一瞬间即被挂离地面一米多。这狗先是不见了主人,朝着莽汉吠起来,一到空中,叫声急促而凄厉,四个爪子刨着空,整个身子痉挛着。莽汉早从河里提了水,水桶备在脚边,这时抄起里面的大葫芦瓢,舀水猛灌这狗张着的嘴。不多时,狗停止叫唤,爪子耷拉下来,身子偶尔跳动一下,轻轻摇荡在风中。
那一年的夏天,全村的狗遭遇了一场劫难。一个命令下来,家家户户被要求打狗。的确,村里是出过疯狗,咬过人的。对伤人的疯狗,村民们是毫不怜惜地乱棍打死,埋掉。可是好好的自家养成的狗,却是无论如何下不了狠手的,狗是很通人性的东西。上命难违,于是公推一个人,选定村后的地点,来行使对狗的死刑。狗是死掉了,主人嘴上不说什么,心里的不好受要堵上好几天。
那年头,几乎家家户户养狗。乡下人养狗,都知道,是为了看家护院。人家的院墙要么刚刚高过半人,要么干脆是树枝秫秸编搭的篱笆,君子一望而知那里面是别人家的地界即止步勿犯,小人一瞅即知形同虚设可来去自如,养上条狗,有个看顾照应,来个生人,或者进了黄鼠狼,图个响动。然而养条狗着实不容易,家家几乎都是一贫如洗,一日三餐还要愁眉苦脸地算计,哪有剩菜剩汤的伺候条狗?且一条成年狗的饭量差不多赶上个半大小厮!有句老话叫“狗改不了吃屎”,其实也相当于说过去的狗主要靠吃屎活着。狗想来应该有不惧吃腐臭的基因。即便今天那些百般娇贵的宠物狗,碰到腐臭之物,也并不怕把自己湿润干净的鼻子凑上去嗅一番。
过去的狗吃屎,不仅是果腹之需,也是职责所在。人家的孩子把屎拉到炕上了,手纸没有,布头儿很稀罕,用其它的东西擦起来难得干净。大人就走到门外去,“巴儿---巴儿---”,叫唤两声,不等声落,就有谁家的狗远远地跑来了,有时一来还好几条。若几条同时来了,在门口儿摇尾巴拧身子,仰看着人拥着挤着,大人就不得不做一番心思,挑条看上去干净乖巧的,放进门里,让其它的狗们在门外干瞪眼。这被挑中的狗就愈加温顺乖巧,跟在主人身后,颠儿颠儿地进屋,理会了主人的指点,把前爪搭到炕沿儿上,立着身子,瞧见位置,一纵身,嘣噔上了炕,狼吞虎咽地吃屎堆儿。大人在旁边监督着,哪儿吃得不干净,就用手指点一点。炕上的给吃干净了,还要给孩子舔屁股。大人抱过孩子,伏到自己大腿上,两手掰着孩子的屁股,向狗示意。狗的嘴巴就始终忠诚地跟着大人的指点。收拾干净,这狗一边舔着自己的嘴唇,一边眼望着大人等下一步指示。这时大人喝一声,狗立刻懂得自己的职责完成了,乖乖跳下炕去,心满意足地走了。
狗虽没有能说会道的本事,但眼睛里流露着的透明的神色,倒像是主人的心思它都存到心里似的。所以谁家养条狗,家人心里都喜欢着呢,虽不便拿它当人对待,但比院子里的牛羊驴马鸡鸭鹅兔却是要高看着。
打狗的那个炎热的夏天,庆幸得很,我们家没有堵心,因为恰巧家里没养狗。先前我们家也是养着一条大狗的。是一条品种普通的家狗,浅灰色的毛,方正的头脸,骨架雄壮,眼神温顺,是条公狗。全家人都很喜欢它,得空儿就要捋捋它头顶和脊背上的毛,跟它逗玩儿,或者蹲在地上跟它水汪汪的眼睛对视;我们小孩子趁大人不注意,喜欢拿自己的鼻尖凑上去触碰狗的湿润的鼻子。这条狗我们家一养就是好几年。一个春天的晚上,它突然一去不回。全家人着急得不得了,分头出去寻找,踪迹全无。奶奶站到天井的石磨顶上,“巴儿---巴儿---”地唤了半天,也没有看到它急三火四跑回来的身影。到第二天的傍晚,全家人不得不接受一个不愿接受的事实:这条狗的确丢了。隔两天,有好心人暗暗传给消息:我们家的狗夜里被本队队长和几个社员打死煮吃了。尽管家里人很愤怒,想跟队长讨说法,可是传信的人家是不可能站出来给作证的,因此也只好隐忍作罢。可能是为了不再出现类似的结局,我们家从此没有继续养狗。
因此那个夏天,我一面可怜遭了劫难的人家的狗,一面还在庆幸自己心里没怎么犯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