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冬在面前。同时,冬也在漫延。不久,便会有凛冽的风,或者极寒的雪。萧条还没有真正来到。它只是刚刚踏入一个季节的一头,和浓厚的秋天情深意重,没有完全脱节。
情深意重,当然是指一路时光的伸展后,到立冬时节,很多草木依然呈现的繁盛之态,让人容易误以为是秋天长长的结尾,逶迤拖沓着。直到树木的叶片彻底萎败,或者终止于第一场雪落。那时,才会完全领受一个季节改变的到来。 寒冷,比之其他三季的煦暖、燥热和温凉,更易敏感于身体触觉。肌肤寒冷的接收,也更易传导至内心。连着一年的行将结束,一并生出岁月仓惶之感也未可知。 继而,从凉意起始的深秋,便已然紧张触摸着它的筋脉。于是凉和冷,凋零和萧条,成为这种不安心境的阐释。一直捆绑,挪移过一季。又一季。就像鲁迅笔下《秋夜》后院的墙外,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但它完全可以不必如此。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明快的画面。让人禁不住跌入进去。画面中小姑娘喜形于色,正迈动双腿盎然前行。欢颜下是双臂环绕的似火枫叶,脚下以及周边,是飘落簇积的枫叶覆盖的地面——一张经过季节漂染的真正的枫叶地毯。它们淹没了小姑娘双脚,并继续有片片叶片在飞翔跳跃,然后匍匐归落大地。欢愉、动感,是这幅画面的主题表达。它像一曲颂歌,赞美着大自然赐予的人间盛景。 秋色入怀。它是这幅摄影作品的名字。模糊透出斑斓的背景,是树的海洋,是四处延展的虬韧枝杈的舞台,是一个季节的合唱。小姑娘和枫叶毯,是斑斓背景前的主角,连同揽入怀抱的枫叶,这些,宛如大合唱中艳丽的领唱者,清晰嘹亮出岁月里的甜美之音。 礼物。——大自然绚烂的礼物。这是我直观印象的接收。绚烂来自画面色调的明丽,从而被这种明丽感染,衍生出对事物的重新关注。视角,有了瞬时改变。改变了的视角,有了清新世界的铺排。 儿童的纯真和毫无掩饰的坦率,给这种清新灌入了灵动。他们和瑰丽神奇的大自然一样,带着生机和热烈扑面而来。大自然袒露着它的一切,儿童亦是。所以面前少却阻隔直达接收者内心。好像他们从降临世间伊始,便附着了大自然动人因子,从林间或原野的深处走来,让人们带着惊喜盛情相迎。 这种惊喜,并不仅仅是袒露无疑的率真身影,还有一并向我们展示的同自然的和谐融入。告诉成人,身边一草一木的变化是新奇曼妙的,尽可以相拥入怀,释放喜悦之情。秋色中那位小姑娘,为她满怀抱红叶而展演欢笑,那是她收集的美丽礼物。她在向我们走来时,我们不经意间同她一样感动于这份礼物。继而,我们为重新拥有感知自然的能力而欣喜。这又是另外一份礼物。我们同时收获了。 人有对事物体悟思考的能力,并凭藉它壮大内心,从而舒展视野,触及先前所未触及的东西,这是一种淡然但积极的诉求。每完成这样一个过程,都是自我与玄妙世界的一步靠近。我们的悲喜,便有了寄托和省察所在。于是不同时间或不同心境下,我们在获得它们一定程度的慰藉。 所以,我们有时看到风中生动摇曳的树和缤纷的落英,会赞美陶醉于它,那是因为心境的开落与舒扬;有时感到它的摇曳、落英负载着沉重意味,犹如一场祭奠仪式,是因为心中落寞存在。这时这些风景,由我们内在情绪主宰,演变为自我的外在展现部分。只有在心境淡然时,它们才真正还原为风景,铺现在面前。 而当对眼前一一所现忽略麻木时,那只是没有多少血色的行尸走肉,它或许只有一瞬,也失却了生命的参与,向外在与内在的苍老迈去。活着,却忧苦——吞噬生命光泽的忧苦。这是最为悲惨的。但若他有足够的省察和接受美的欲望,他会竭力以其他方式修补挽救,比如音乐。比如阅读。在这些里,他们不用有任何设防,只管找寻,凝注回曾一度涣散丢失的自己。如此循环往复,在不断的磕绊追寻中,我们的视野产生了微妙变化,不再常常拘囿,渐渐与面前所对达成和解。 “秋色入怀”,似乎现在看来具有了双重含义。外在的美与内在的美。外在不言而喻,它带给了我们愉悦的视觉享受,享受丰盈秋季的韵动。而由这种韵动震颤,联想起其他季候,想到不同景色给我们的观感,想到曾经对它们认识的喜好和片面,想到修正的必要。这是内在。如此反观的结果,让我们不仅对再面对四季风景有了另外的观赏切入点,消除掉了时有的偏见。而且,顺此而推,我们再观其他事物,也在少却狭隘变得宽宥达观和阔远。“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苏轼的这两句诗,想来便蕴含此道理,引我们品味。 随处可撷取的礼物,如此了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此时夜晚,安静的房间,身边电暖箱里加湿空气的水,正一下一下发出哧溜滑动的声音,上下来回循环,像在做着有趣游戏,乐此不疲。声音幽微而清晰,给渐入深冬的暗夜一丝徒增生趣的温暖。仿佛陪伴身边喁喁说话的同道中人,安然闲适里,透出平淡日子里值得回味的分分刻刻。它们都是生命赠予的礼物,让我们在时光的行走中慢慢领受。 冬在面前。天气就要转冷。这是不争的事实。楼下的老大妈已在翻晒她切好的青萝卜条。隆冬,这样加了盐、芝麻、熟花生末和孜然调拌的小菜,又将是饭桌上一道美味,满溢着季节的味道。 还有道旁的那棵火炬树。每次夜晚路过,远远地便映入眼帘,在若干绿意的环抱里脱颖而出。它火红的叶片即使在灯光微明的暗夜,也是如此耀眼,以至于让人禁不住走向前去欣赏和摩挲。知道,日久,随着寒风的侵蚀,它的叶片会萎败掉落,唯余枝桠同其他树木一样萧索寥寂。但它会成为另外一个风景。同样和其他三季一样,经了岁月的雕刻,现出独一无二的自己,倾献给这个世界。 所有,只是沉默不语着,包括自然界其他事物。当然也包括那位怀抱枫叶笑而不语的小姑娘。一切都在那里,不会祈求讨好什么,只以一些静穆空旷或唯美灵动抑或别的什么趋引我们。但谁说那些就不是语言呢——随时接收的与生命个体相连的语言。沉默的背面,却是语言的波涛在汹涌。它抵得过任何虚妄和张狂的喧嚷。它直达永恒。 是夜。你看,渺远的天空,星星在散发它幽微的光亮。近旁及远处,一棵棵的树,也在那里兀自站立。好像要一直永远站立下去,没有时间的尽头。闪烁的星光、挺立的树,它们以它们的姿态,传递给我们,什么是随遇而安;什么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什么又是永恒所在;又是什么,安抚我们芜杂和时常失陷的生命……种种,它们给我们心田不断注入着养分,让我们因此丰富和成长。 也因此,我们同怀抱枫叶的那位小姑娘毫无二致,都是大自然之子。唯一的区别,她在欣喜专注于礼物中,从此路过作为旁观者的我们,恰巧摄取了这生动一幕,于是,连同她,一并成为我们仰望的一幅风景——我们需珍视的一份来自生活的盛大礼物。 我们领受它,怀揣感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