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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锈迹斑驳的自行车插在院墙下,一进门,摘了带耳的棉帽子,褪下有绳儿连缀的手工缝制的圆厚棉手套搭到椅背上,然后呵着手走动着,笑嘻嘻开言道:
“今早晨,一睁眼,拉灯看表,才五点,想再眯乎会儿,眯不了!下炕穿鞋,洗手洗脸,刷牙漱口,拾掇好锅,烧火,馏饭;锅开了,扫炕前,扫当门,扫天井,压水。屋里屋外的一堆活儿忙完了,看媳子,人家还睡着呢!时间也还不满六点。这就又挑了尿罐上园,灌韭菜畦子,顺手捎着大门后的镢头和蛇皮袋子,扒两棵白菜,预备下晌晚好吃。今年真冷,土冻得老厚了,镢一下去震得手疼。好容易扒出来,装袋子挂上钩担,起身就走,一抬头,你们猜,我碰上谁了?”
这样娓娓道来的说书人的架势,这样抢白里夹杂着嘻嘻嘿嘿的说话风格,人一听就知道是同事孙先生。
孙先生个量宽扁壮实,面皮黑红,满眼满脸的喜感,说话叽叽呱呱,行动风风火火。
孙先生最大的特点是爱说话,会说话。语速又快,声音又尖,只要他张口,没有镇不住的场儿。孙先生说话最大的特点是两个“细”,一个是爱说生活细事,一个是爱说事情细节。工作之余,同事们总喜欢引逗孙先生张口说话,从他一泻无余的话里,知道他一天当中走过哪些路,迈过哪些坎儿,逢上什么人,打过什么交道,甚至喝了几盅酒,吃的什么菜,跟媳妇争执过什么事情。虽然他说话很多,难免有人厌烦,但他的话很少重复,绝少颠三倒四,这一点真是令人佩服。有同事曾经想着模仿孙先生来上那么一段,结果不行,来不了。大家想来想去,醒悟到奥妙在于,孙先生对日常生活及其细节的清晰感觉和记性为我们所远不及。他的话,粗粗听去异常平淡甚至令人生厌,然而细想来,若不是对平常生活的纠缠不清的油盐酱醋怀着真正细致的兴趣,又怎么能把那么多的生活琐屑一一存储到心里,且又能饶有兴味地说出来?我们不能不从心底里佩服孙先生才是个真正热爱生活的人,是个对生活真正乐观真正有趣味的人。
这样一个孙先生,若不是久处的同事,怎么会知道他其实也是有自己的生活尴尬处的呢?
一年的深秋,乡里干部到教委来了。那时教委跟我们初中在一个大院子里。这乡干部来找我们主任,要求孙先生立时上交“村提留”。孙先生被做了工作,那个下午即刻骑自行车回家设法筹措提留款。同事们听说了,个个忿忿不平。孙先生高中毕业,民师,那时一月三百多块,一个儿子刚上着中专,经济上的捉襟见肘可想而知;家里又只有并不壮健的媳妇几乎独力张罗着几亩地的活计,而种出来的粮食又是那样不值钱。一个人的苦处,也许并不只是在于经济的困难,更多的是在于对不公平的被迫无奈的承受。
孙先生儿子初上中专的费用,凑集得就真不简单。自己的历年省吃俭用和至亲的慷慨解囊加起来仍不足数,余下的缺额是从同事们手里一百一百地借出来的。记得他向我借这一百块钱的时候,我还诧异他怎么一次借的这么少---我虽也不富裕,但是二百三百甚至五百也是可以拿出来的。后来有同事跟我说,孙先生这是为了减小以后还钱的压力的不得已的办法,我这才恍然明白事理。
孙先生在初中教了近二十年,跟我同事有十年的光景。后来他转到离家较近的一所小学任教,人们说,这是他自己提的要求。有一次,是合并乡镇之后,在中心校的大院儿里,他正跟几个同龄的老师谈论职称晋升的事,我也正好为同样的事去探询消息。驻足交谈起来,孙先生感叹年龄资历不管用了,新职称晋升政策不要他们这些老东西了。他后来多半儿是在二级教师的职位上退休的。
那几年,我轻易遇不着孙先生。一次,在集市外的大路上,从来来往往的人流中走出孙先生,风风火火,满脸笑容,见面热切地打招呼,笑说要走亲戚,亲戚孩子办喜事,喝喜酒,可是没有时间说道详细处,他就急匆匆地走了。若是从前,我们一个办公室,只要是他知道的大小的事情,那张爱说话的嘴就绝不把我们发生疑问的心思放到无着落处。
同事们有时会谈起他,谈起那些往日的同事,论处事的乐观,公认没有比得上孙先生的。
当生活里心情不愉快的时候,我就让自己多想想孙先生,多学学孙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