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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验科的宋慧专门找了个自己休班的日子,八点不到就带着表妹来到了妇产科。副主任医师颜颀的桌前,挺肚子的拖孩子的,大姑娘小媳妇,已薄薄地站了一地。其实表妹也没什么大毛病,每个月的那几天以前,小腹总是坠坠地胀胀地,待老朋友来了,倒没那么难受了。不过一个姑娘家要查女人的那些东西,总是又羞又怯的,就让宋慧找个熟一点的温和一点的大夫看看。宋慧就把表妹领到颜颀这儿来啦。
看颜颀正忙着,宋慧领着表妹在一个瘦瘦的姑娘后边很规矩地排上了队。颜颀看完了前边的孕妇安排孕妇住上院后,正要询问瘦瘦的小姑娘,一抬脸,看到了宋慧,说你怎么有空过来。来求你大主任啊,宋慧笑说。颜颀笑了笑,听小姑娘说着症状给开上调理的药,才把宋慧和表妹领到了里间。在等待表妹脱裤子的空档,颜颀一边带手套,一边对说宋慧,你还呆在检验那儿啊,还是去外科吧。宋慧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把疑问看向颜颀。颜颀一本正经地说,你去外科就给咱医院省了手术刀了。待宋慧明白过来,作势要拧颜颀,颜颀扬着已带上橡胶手套的手在宋慧眼前摇,宋慧就收了手。你这儿每天还是这么忙?宋慧问颜颀。你都看见了,基本上天天这样,颜颀有点无奈地说,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待查完了,颜颀说,没什么大事,我给开点药,你到药店去给她拿吧,比咱们医院便宜点,平时注意点卫生,晚上用淡盐水勤洗洗。宋慧见表妹没事,放了心。今天我休班,中午烙馅饼,你下了班一块过来吃?颜颀说,还真馋你烙的馅饼了,不过中午我得回家给儿子做饭,你要真有那个心,明天早上给我带两个。我用微波炉加热后给你带来,你可记得别买早餐了。宋慧还没说完就听有人叫颜颀,匆匆带着表妹离开了。 第二天,颜颀没顾得上吃宋慧带来的还热乎的馅饼,如果颜颀知道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心情吃宋慧的馅饼,那天早上无论如何她也要把那两个馅饼吃掉的。那段时间长的实在超出了颜颀的承受能力。 “大夫,麻烦你给看看,俺媳妇,她能不能,能不能不开刀?”颜颀正洗着手,听到有人叫她,一边甩着手上的水,一边回过了头。 一个很敦实的青年,脸膛黑红,泛着光,天气已经有点凉了,没有穿外套,还只穿了一件春秋衣,春秋衣辨不出是黑色还是藏青色,上边有密密的一层小球球,一看就是那种地摊上的晴纶货,脚上是一双草绿色解放鞋。颜颀看到这双鞋时有点小小的惊讶,这种鞋即使在农村也基本绝迹啦。青年身后跟着一个腆着大肚子的年轻女人,女人脸也红红的,鼻子上盘着一些暗褐色的蝴蝶斑。 颜颀招呼孕妇在排椅上坐下,对青年说:“看你们两个身体都棒棒的,怎么怕动刀?” “不是,不是怕,”青年有点不好意思,“开刀生,要多少钱?” “大概四五千吧,我也不太清楚。”颜颀看着脸快成紫色的青年,笑了笑。 青年看着颜颀的笑,挠了挠头,也憨憨地笑了。 颜颀长得平平常常,鼻子眼睛嘴巴没什么特殊之处,五官的组合也没出彩的地方,这样的长相,放在大街上一抓一大把。可颜颀一笑,整个脸就不一样了。嘴微微上翘的同时,鼻梁处堆起一层细细的皱纹,两腮边隐出一点红晕,有点羞涩,有点不好意思,像厚重的云缝中漏出的一缕阳光,虽不明亮不耀眼,但让阴霾的心里一下就亮堂起来,人也不再无端地烦躁。你如果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惶恐地游走在光怪陆离的大城市,正不知将自己安放何处,忽然在陌生的人流中遇到了老乡遇到了老友,除了惊喜之外,就是亲切、踏实,那就是颜颀的笑给你的感觉。就因为这,颜颀的病号就比别人多。第一次生产的孕妇,羞于看妇科的姑娘媳妇,宁肯排除也要等颜颀。她们私下都说,只要看到颜大夫的笑,她们就没什么说不出口的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这话是真是假,颜颀当然不知道,她只看到原先在她办公桌前手脚都不知怎么放的青年看她笑了,已没那么拘谨了。有关医生的笑,颜颀知道有一句社会上很流行的话:司机和医生不会笑。 “你们先住上院,然后做个B超和胎心监护看看吧。”颜颀把单子交给青年。 检查结果出来后,颜颀一看,想起了前年的一个产妇。 颜颀清楚地记得那产妇叫王美玉,也还清楚地记得陪王美玉来的不是她的丈夫,是她婆婆。婆媳俩苦苦要求颜颀不开刀,要自己生。颜颀看了王美玉的情况,反复说要自己生会有危险的。王美玉说,在医院里,有你们大夫,会有什么危险?她没有钱开刀住院,她丈夫在黑龙江打工,为了节省路费,她生孩子都不敢回来。本来婆婆要她在家里找接生婆生。婆婆说女人生孩子,一辈辈都是找接生婆,谁上医院花那个冤枉钱。可一向温顺的王美玉在生孩子这事上表现得非常倔强,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到医院生孩子。接下来王美玉讲的,连颜颀这个干了多少年妇产科的老医生都有点毛骨悚然。 王美玉说她小时候,她的一个叔伯大嫂在家生孩子,孩子生下来后,婆婆一看是个女孩,转身就离开了,把还在死去活来中的媳妇留给了接生婆。叔伯嫂子生下孩子后,胎衣却怎么也下不来,接生婆急了,伸进手去就往外掏,结果也不知把什么给掏下来了,等在外边的叔伯大哥听见媳妇一声“娘啊,没有命了”的惨叫,人就窜了进去,看见媳妇的血像开了闸的河水汩汩地往外冒。大哥把能找到的衣服棉被都塞了上去,衣服棉被很快洇透成紫红,后来血把炕上的土都染红了,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等大哥一边哭叫一边想起把媳妇抱上地排车,媳妇其实早已不省人事,人还没拉到乡医院就没了气。拉回来的叔伯嫂子就放在胡同里,因为村里的习俗,死在外边的人是不能进屋的。村里听说出了这样的事都去看,整个街同子都塞满了人。那时王美玉不到十岁,看到躺在地排车上的嫂子脸煞白煞白的,王美玉从来没见过人的脸色会那么白。事隔多少年了,王美玉说到那煞白的脸色,仍然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王美玉说,很长一段时间里,夜里睡着的她都会从嫂子那煞白的脸色中惊醒。从此村里人吓破了胆,再穷的人家也没有敢在家生孩子的。 听完王美玉说的,颜颀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不是像那个可怜的产妇一样煞白,不过颜颀看见王美玉婆婆的脸色非常死呆难看,就跟抹了厚厚的涂料样白粉的日本艺妓一样。 王美玉说,医生,我只有两千块钱,还是向娘家哥哥借的。 王美玉的情况让颜颀犯难了。她让同办公室的冯医生看,冯医生说这种情况当然是剖宫啦。颜颀说王美玉家出不起剖宫的钱。冯医生说,钱重要还是命重要她知道吧。颜颀说她就是因为太知道,才上咱院的。这情况,反正我是不敢接生的,冯医生说完就再也不说什么了。 颜颀又去请示徐主任,徐主任细细看了王美玉的各项检查,又问颜颀测过骨盆没有,颜颀说量过了。徐主任沉吟:胎位正常,胎儿稍微大点,产道又相对窄一点,稳妥的办法当然是剖宫,但顺产也不是不可以。徐主任说着放下手中的一叠单子,眼睛投上了窗台。窗台上有两个盆景,一盆吊兰,一盆榕树。吊兰长得非常旺盛,缤纷的绿叶中探出了几枝长长的绿茎,绿茎上点缀着几粒细碎清幽的白花。榕树不大,扭着人参样的根,只在顶端簇拥着一些幽绿的叶片。徐主任摘下吊兰上的一片枯叶,转身对颜颀说,颜大夫你说,像这个产妇这样的情况甚至比这还危险的情况,以前我们接生过多少?我记得我们医院以前一年里剖宫的也就百十例吧,现在你再看,一个月也得这个数吧?颜颀说谁说不是呢。颜颀你说,是不是再下去几年,女人生孩子的阵痛要从咱们的医学书里消失?颜颀说,现在的人,讲究科学怕出意外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女孩子们根本吃不了苦受不了罪,生孩子那种撕心裂肺的剧痛她们怎么受得了?上个周,有个很年轻的产妇,本来说要自己生,可阵痛来了,哭爹喊娘要死要活地一点儿也不配合,非要剖腹。我说胎儿都入盆了,再加把劲孩子就出来了。可你猜那个孕妇怎么说,她说不给她剖腹她就不生了不活了。遇到这种情况你说我们怎么办?颜颀说着摇了摇头。这样的产妇多了去啦,徐主任说,不知道的都骂我们,说我们医生黑了心,动不动就给人割肚子,就是为了多赚钱。好像医院收的钱都进了我们腰包似的。徐主任说完自己竟有点气鼓鼓的。颜颀就笑,忽然想起什么,主任你听说过吗,幼儿园老师说有多动症的孩子越来越多,有人把这归咎于剖腹产。怎么没听说,徐主任秀眉挑了挑,这种说法不是一天两天了,虽然目前还没什么科学结论,但我自己觉得,一个婴儿从受孕、发育到娩出,就像种子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一样自然,到了哪个阶段就得干哪个阶段的事。老辈人不是经常说“瓜熟蒂落”吗,只有“瓜熟”了“蒂”才会“落”,这样结下的瓜那才甜。现在不管什么情况,只要生孩子就剖宫,不见得就是什么好事。徐主任说着说着,忽然停下了,盯着颜颀说,这些话是咱们姐妹关上门说的,可没有对外宣传的义务哦。颜颀连连说,那是,那是。咱姐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主任你又不是不知道。说的两个人都笑了。笑过颜颀再问:那王美玉就让她自然生?主任说,可以的,不过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颜颀就把情况跟王美玉说了,并且一再叮嘱,好好休息,好好吃,不要紧张,要配合医生。王美玉说,大夫,我不怕,我能行。 从王美玉进了产房起,颜颀就高度紧张,比王美玉还紧张。王美玉的阵痛看来非常剧烈,人在床上扭成了麻花,脸上的汗顺着淌,头发像刚用水洗过,全都贴在头上。为了不让自己叫出声,王美玉咬着一个手帕,嘴里发出被强力憋着的“唔唔”声。看王美玉浑身哆嗦时,颜颀就教她怎么呼吸怎么用力,王美玉虽然痛得出直声,可一直非常听话非常卖力。颜颀发现王美玉的宫缩虽然很强烈,但间歇一直不规律,时长时短的,后来有少量暗红的血下来。有好几次,颜颀都说快了快了,我看到孩子的头发了,用力用力,可这个孩子不知太贪恋母体的温暖还是对陌生世界过于惧怕,几次都是不情愿地露了露头,又迅速溜了回去。 随着产程的延长,王美玉已极度疲惫,脸都成暗紫色了,头发一缕缕粘在脸上。颜颀的汗也开始蚯蚓般在脸上身上爬行,再这样下去,孩子可能窒息,王美玉也可能挺不过去,那后果颜颀想都不敢想。当王美玉又一次剧痛来临,伴着嘶哑的唔唔声就要呕吐时,颜颀右手操起剪刀,果断地在下边剪了下去,左手采住孩子的头一用力,随着一股血水,孩子终于冲了出来。婴儿的脸、小小的头连同整个身子都已憋得青紫,颜颀用力在婴儿粘乎乎的小脚板上拍了四五下,小嘴里终于憋出了那声不很嘹亮的“哇——”颜颀听到这声天籁一般的啼叫,人一下瘫了。快,马上送加护病房吸氧,颜颀一边把孩子交给护士,一边急切地说。后续的缝合、处理,都是助产士王静做的,颜颀的手竟抽筋般动不了。 庆幸的是后来王美玉母子都很健康,颜颀那颗悬着的心才回到自己肚子里。 今天这个叫李小果的产妇,有些情况跟王美玉非常类似,比如胎儿偏大产道偏窄等,但有一点跟王美玉是非常不一样的,颜颀说什么也不敢让她自然生了。她跟青年说,胎儿是额位,也就是说额头部位将成为胎儿的先露部。这种胎位的比率极小的,也就万分之二三吧。这种情况只能剖宫,除非你不想要她们母子了。 颜颀刚安排明白李小果,冯医生旋风般急急火火找到她:老颜,帮帮忙,我家老爷子病了,我要领他去做检查。昨天我接诊的一个产妇,今天动手术,就拜托给你了。颜颀连连说,好的好的,快去看老爷子吧。冯医生走到门口,又回头说,是个生二胎的,小菜一碟。颜颀推了冯医生一把: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的,再不走,我可要反悔啦。 颜颀要是知道她帮的冯医生的这个忙,几乎给她带来灭顶之灾,“反悔”就不是说着玩玩的啦。可惜的是,颜颀没有先见之明,当然我们也都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
颜颀在306病房看到了冯医生叮嘱的那个产妇。 产妇名叫高红秀,颜颀死上八回都不会忘记这个名字。高红秀三十多岁的样子,五大三粗的,肚子也格外骄傲地挺着,气定神闲的,不像头一次生孩子的女人,无论怎么掩饰都掩不住心底的惶恐。陪床的男子像一截树桩一样敦壮,蓄着时下很流行的板寸头。不知为什么,看到这种发型,颜颀脑子里总会闪过影视剧里黑帮黑社会之类的镜头。 看过高红秀的各项检查,都很正常,颜颀把手术安排在了下午,因为上午她已经有两个手术了。 下午的手术一切也都正常极了,助产士也是很有经验的白泉。 消毒,麻醉,剖腹,取出婴儿,一切都很顺利。取出婴儿时,颜颀还高兴地对高红秀说,是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高红秀听到儿子的第一声啼哭,满足地笑了。
当白泉把孩子抱给高红秀看,颜颀开始处理胎盘准备关闭腹腔时,形势开始急转直下。高红秀的子宫没有预期中的急速收缩,而是布袋一样,仍然是松松垮垮的,血像泉水一样开始往外冒。白泉迅速把孩子送到育婴室就跑了回来。护士小周已飞跑着告诉了值班主任徐主任。颜颀已开始了急救。 徐主任赶过来时,颜颀已开始缝合子宫切口,小周正注射缩宫素,血也接着输上了。颜颀在缝合子宫时,发现子宫肌壁内有一个鸽子蛋大小的肌瘤。颜颀说,徐主任,产妇子宫内有肌瘤。徐主任看了看,见血仍在滔滔汩汩地流,产房里的卫生纸来不及拆开,整卷整卷地垫上去了。徐主任说考虑切除子宫。颜颀看着脸色开始变白的高红秀说,大姐,你的子宫收缩无力,子宫内又长了个瘤子,血一直在流,再这样下去你身上的血会流光的,把你的子宫摘除吧?高红秀一听哇地一声哭了,我不摘子宫,摘了子宫我还算什么女人!徐主任对小周说去把家属叫来。 高红秀的男人还沉浸在得子的巨喜中,进产房时嘴还没合上。徐主任说,你媳妇子宫内长了瘤子,正大出血,不立即切除子宫,非常危险。男人一听,笑僵在脸上:怎么生孩子还要摘子宫?你媳妇情况特殊,子宫里有瘤子,不切子宫恐怕止不住血。徐主任急切地说。“止不住血要你们医生干什么?我花五六千块钱生个孩子还要搭上我老婆的子宫?”男人开始咆哮。徐主任赶紧叫人把男人拉了出去。 此时颜颀已在轻轻地缓缓地抚摩高红秀的子宫,汗像水一样顺着脸往下淌。小周又在注射葡萄糖酸钙。此时的高红秀静静地躺着,眼神开始游移。白泉把米索前列醇塞进去后,血流的缓了些。白泉喊徐主任,血好像止住了。徐主任看了看,对颜颀说关闭腹腔吧。 颜颀小心将子宫送回去,将刀口缝合了。 仍然输着血的高红秀被送进了监护病房,二十四小时严密监护。高红秀在沉沉地睡,脸色很安详。 颜颀刚把自己摔到椅子上,倒上的水还没来得喝,小周高叫着:颜大夫颜大夫,不好啦,高红秀又开始出血啦! 颜颀呼啦从椅子上窜起,椅子哗啦倒了,砸在颜颀的脚上,颜颀跳了下,冲了出去。 监护病房里,各种仪器的开启声,各种器械的碰擦声,看似杂乱其实非常有序,抢救已在第一时间开始。徐主任急切地组织着。 可无论怎么努力,血,鲜红的血总是在流,流。好像输进高红秀体内的血,接着又原封不动地从下边流了出来。很明显的,高红秀的凝血功能已出现障碍。
高红秀越来越白,越来越薄。 切除子宫吧,再不切恐怕来不及啦,颜颀脸都白了。 叫家属来,徐主任咬了咬牙。 其实用不着叫,高红秀的男人已在病房外上窜下跳,嘴里也在不停地叫嚷:什么狗屁医生狗屁医院,屁本事没有,还说我老婆长瘤子,我老婆生我闺女时可是好好的,平平安安的! 徐主任黑着脸:你吵什么?你再不在手术单上签字,你老婆就没命了! 我告诉你,我们是来生孩子的,不是来割子宫的!男人把唾沫喷到徐主任脸上,手扬了扬,大概看徐主任是女的,又极不情愿地收了回去。 你老婆的命就在你手上,你再不签,一切后果你自负!徐主任气得嘴唇哆嗦着。 走廊里,病人、病人家属越聚越多,吵吵嚷嚷的声音越来越大。 颜颀拉开病房门,对梗着脖子的男人说:兄弟,切了子宫,你媳妇以后不会有事的。你儿子都有了,你还怕什么?你就把字签了吧,现在还来得及,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的!签吧,算我求你啦。颜颀都要哭了。 男人愣了愣,刚要说什么。恰在这时,病房里一阵急叫:主任主任,病人不行了! 颜颀的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 男人声嘶力竭的嚎叫,从很远很远的天外飘来,又晃晃悠悠遁于虚无的空气中。 来来往往出出进进的人影,从颜颀的瞳孔闪过,没有留下任何影像;纷纷扰扰嘈嘈杂杂的声音,从颜颀的两耳穿过,又原原本本地回到空间。来往的吵嚷的,都与颜颀无关!世界是如此的吵杂,世界又是如此的安静。 以后的日子里,颜颀一直想弄明白,人体到底有多少血,这些血到底能流多长时间!
其实不止这个问题颜颀弄不明白,就是当时她怎么回的办公室别人怎么把她送回家的,她都没有任何印象。 到家的颜颀,眼睛大瞪着,空洞洞地,呆呆地坐在卧室。早已听到消息的家人,什么也不敢问,什么也不敢说,做什么都蹑手蹑脚的,生怕弄出什么声响惊吓了颜颀。 一夜之间,医院死了病人的消息SARS病毒般传遍县城的大街小巷角角落落。一时间,颜颀的名字徐主任的名字,在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嘴里被反复咀嚼。这个时代,消息的传播比光速还快。 颜颀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她的一生中,她的名字会以这样的方式被那么多人提起。 颜颀从医二十多年了,从战战兢兢接下第一个婴儿到从孕妇腹中抱出第一个胎儿,亲自迎接了多少个孩子来到这个世界,颜颀早已记不清了。但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年轻的女人为了一个新的生命而失去自己的生命,还是第一次。颜颀当医生以前也常听老人说女人生孩子就是拿大命换小命,险着呢。可颜颀一直觉得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或者纯粹是“旧社会”的事,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再让女人为生孩子搭上自己的命,那简直就是医生的渎职。医生医生,是要“医” 而“生”的,不然要医生干什么。颜颀无法接受自己是失职医生的现实,虽然医院已明确表示:这次事故,医生的医疗方案和抢救措施都是合理有效的,责任不在颜颀和徐主任,是家属延误救治时机所致。可无论怎样,高红秀的死成了颜颀的梦魇。从此颜颀的世界里再也没有了坦然,连安然入睡都不再属于颜颀了。 第二天早上,颜颀头昏昏沉沉的,饭也没吃,早早到了医院,虽然科里一再叮嘱她这些日子在家好好休息,可颜颀还是想到院里看看,在家里一个人怎么能坐住。颜颀没有走医院的大门,而是从东南角的侧门进的。这个侧门连着家属院,很偏僻甚至可以说很隐蔽,平时进出的大多是医院的职工和家属。小门很小,只容一人通过,周围是各种观赏树,芙蓉、玉兰、紫荆、龙爪槐、百日红,冬青球黄杨球什么的,还有一些颜颀叫不出名字的。铁制的栅栏墙爬满了藤萝和蔷薇,夏天从小门穿过,时有紫色的成串的藤萝和浅粉的蔷薇摇曳,在脸上手上抓挠几下,像调皮的孩子。地上铺的是镂空的预制块,有细嫩的草从那些空隙里钻出来,远远看去,像铺了图案很规则的地毯。如果穿了高跟鞋,尖细的鞋跟会陷进那些被草遮住的镂空里,人走起来就有点趔趄,失却了女人的绰约,所以爱美的女医生女护士宁肯从大门多转点路,也不愿从这儿走。平时上班,如果时间从容,颜颀总是从这个小门走,虽然颜颀不住医院家属院。她慢慢地从各种花树下走过,用力吸几口混着青草花香的空气,好像以此来驱一驱周身上的医院味。穿过那片镂空的地面,颜颀故意踮着脚用脚尖踩着那些顽强钻出来的细草,软乎乎的,像给整日在楼梯上攀爬的脚做了一次按摩。今天不知是因为走得太快还是鞋底有点薄,颜颀觉得那些预制块有点硌脚。 进了门诊楼,下了夜班准备回家的宋慧一见颜颀,“你怎么又来了?”一句话还没说完,拉着颜颀转身就往楼道跑。待两人喘着粗气在宋慧屋内坐下,宋慧才问,你没看见大门口围着的死者家属?颜颀说我从小门走的,没看见。宋慧搓了搓手,真是万幸,幸亏你没从大门走! 原来高红秀的家人,从昨天开始就在医院闹开了。“还我妈妈”“还我媳妇”“医院生孩子死了人。还我公道”的横幅醒目而又刺激。看热闹的堵得大门口都进不了人,警察来了都不管用。 宋慧说刘副院长还有你们科的徐主任,都已出面跟家属谈过,说产妇的死是因为家属拒不签字延误了时机。可家属就是咬定,他媳妇是活生生进来的,是死在医院的,要医院赔人。徐主任说,没有家属的签字,我们能做手术吗?家属说他又不是医生,他怎么知道生孩子还要摘子宫? 你不知道,昨天晚上,一大帮家属闹腾了一晚上,警察一直都在呢。高红秀的男人像疯了,昨晚要不是人拉着,就要打徐主任。你还是先回去吧。宋慧关心地说。不行,我得上科里看看,不能让徐主任一个人顶着。颜颀说着就站了起来。 颜颀想先到徐主任办公室,经过自己办公室时,冯医生看见了,就喊住了颜颀。是我害了你,真是对不起了,一见颜颀,冯医生就抢天抢地的。别这样说,谁也想不到会出这事,颜颀赶紧说。本来是家属的事,现在却赖上咱医院了,冯医生愤愤地。一个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了,搁谁身上也受不了,颜颀倒不是为别人辩护,实在是心里难受。你看现在这事闹的,还不知怎么收场呢,冯医生很担心地。院里会处理的,颜颀说,我去看看徐主任。 徐主任的脸色跟颜颀一样差,又黄又灰的,正盯着那棵榕树发呆。主任,让你跟着遭罪了,颜颀又伤心又无奈。我是值班主任,咱科出了任何事我都脱不了干系。再说我一直在场,事情怨不得我们。徐主任说。可出了这样的事,对咱们科对咱们医院影响都不好,颜颀还是自责。事已经出了,就看院里怎么解决吧,慢慢会平息的。其实家属这样闹,一点好处都没有,不行咱们就再劝劝家属。两个人又闲说了会儿,颜颀要回办公室,徐主任说,不行你先在家休息两天吧。颜颀苦笑着说,我在家哪呆得住,还是来吧。 颜颀站在窗前,向前望过去。医院大门口依旧是人来人往,各种车辆出出进进的,往外开的车,一溜烟地,好像庆幸终于逃离了这鬼地方,进来的车在艰难地找着停车位。颜颀的办公室在六楼,视野很开阔,能看见门口聚着一大堆人,还有人举着大幅的白色条幅,虽然看不清上边写着什么,但颜颀能想到那些张牙舞爪的大字血淋淋的。颜颀不知道,那举横幅的是高红秀的什么人,是失了姐妹的兄妹,还是失了表亲的叔伯亲人?那一堆围着的,又是高红秀的什么人。忽然地,颜颀想起高红秀留下的儿子,颜颀心里像被破损了的瓷片划了下,钝钝地痛。 颜颀跑到婴儿室,高红秀的儿子居然还在。不知是家人因巨大的悲痛和愤怒而暂时遗忘了这个小生命,还是因为什么,反正这个一无所知的小家伙正在酣酣地睡。他不知道,世上最亲最爱他的那个人已远去,他也不知道,他的爸爸爷爷奶奶姑姑姨娘姥姥们正处在水深火热中,他更不知道,他刚刚来到的这个世界,是个什么样的世道……看着这个还像睡在母亲子宫里一样天然的孩子,颜颀仓皇逃离了。
接下来的几天,科里没给颜颀安排病人和产妇,颜颀如行尸走肉般机械地上下班。不少的同事朋友过来看视安慰她,有的说几句话,有的什么也不说,就是陪着颜颀坐坐。实在也没什么好说的,颜颀总不至像祥林嫂一样絮絮不止。而这个时候的每一个关切的眼神都牢牢地印在颜颀心里了。当然这个时候传到颜颀耳中的一些风言风语,颜颀也照单收下,“想不到咱们院的活菩萨大善人的手上也会死人”“咱们院就让这样的人给败坏啦”“看以后谁还敢找她生孩子”…… 就连颜颀的笑都成了诟病的目标:一看她的笑就假模假样的,整天价好像要讨好谁。 有些人的嘴天生就比手术刀还锋利! 其实这些锋利无比的利刃并不能割伤颜颀,真正能伤到她的,还是她自己。当这件事情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颜颀又一次拿起手术刀割开产妇的肚子时,在无影灯下,颜颀又看到了高红秀那又白又薄的脸! 其实没出一周,高红秀的家人就已经撤出了医院,同时也抱走了那个已睁开眼打量这个世界的孩子。至于医院和家属之间达成了怎样的协议,医院没有通知颜颀,颜颀也没有问。 颜颀记住了婆婆经常说的一句话:人这一辈子,什么沟沟坎坎还不得过! 作者为诸城市龙源学校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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