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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今天是您的苦难日,将这个日子纪念一下,对远在四川的不孝男来说是非常重要,且非常有意义的。感谢二十九年前,您给了我生命、给了我乳汁、给了我乳名。
自从嫁到董家的门,您就没清闲过一天。就在前些日子姑姥姥还嘱咐我:波儿啊,一定要好好孝顺你娘啊,她这辈子没少受苦,在你家干了多少活啊。操一口东北腔的姑姥姥给我的印象是深刻的,她是个严厉的人,我从小就怕她。但她也是个正直的人,刚强的人。一位年近八十的老太太给您的评价是客观的。姑姥姥说:“你娘刚嫁到你家时,她就挑水,不到一米六的个儿,挑着那两大潲水,一晃一晃的,潲底都蹭着地了。”“我看着你娘就心疼,就训你爸:“你个大男人不挑水,就知道欺负个妇女?以后你来挑!”
您和咱村里许多妇女一样,是一个能劳动,能吃苦的人。记得有一次您带我到坡里干活,咱俩走到大队门口时,我突然问你:娘,人为什么要干活啊?咱家咋就有那么多活儿?您说:“人只要活着就得不停地干,所以就叫干活,不干活就没得吃。”真想不到没多少文化的你,能讲出这么有哲理的话,让我能将这句话记一辈子,作为一生的财富。您说的没错,人只要活着,就要不停地劳动,通过辛勤的劳动换取生活来源,千百年来都是这样的。
去年我跟妻儿回山东,翻箱倒柜的找出了初中的日记本。我翻了翻,念了几篇,没有一篇不是与劳动无关的:今天一大早,娘就叫起我来了,说要到地里折高粱杆儿……今天是星期天,吃完早饭,娘说要带我去地里拔草……今天是星期六,我可高兴了,娘说给我装点包子给姥姥送去……终于到暑假了,我太高兴了,今天一大早,娘说棒槌地里的虫子造了反,我们要去拿虫子。念着念着,念不下去了,因为我快要流泪了,不知是被这些童年的话给感动的,还是被自己的劳动感动的。但最终让我感动的还是因为娘,您没有多高的学识,所以谈不上怎么教育孩子。但您已经在潜移默化中教育了我,用劳动改造了我的思想,用劳动浇注了我的灵魂,用劳动塑造了我的品格,用劳动使我懂得了生活的艰辛,懂得了力行节俭,懂得了人生路上该如何取与舍!
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您不再让我干那么多活了。那年我十七岁,上中专的第一个暑假,你让我跟着到北河崖那块玉米地里打农药。玉米地里密不透风,河边柳树上的知了拼命地叫着。您跟我说:“你只管去河边提水,我来用喷雾器,一定要注意安全啊,一次提半潲,别累着。”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背过喷雾器打过农药,一来嫌背着太重,二来嫌农药味儿太大,最怕的是农药中毒。看着您背起它,我后悔了。十七岁也算是个男子汉了,不仅不能为娘分担更多的劳动,反而矫作起来了,我穿着您亲手给我做的带绿方格的短袖衬衣,手里拿着擦汗的毛巾,愣愣地站在地头上。喷雾器里装着十多斤重的农药,您似乎不用多少力气就背起来了,药水随着背带渗透到您的肩上、背上,然后操作着把手消失在玉米地里。过了一会听到您喊我:“你不要乱跑啊,站那里别动,河水太深了!” 我到诸城上学后,住宿在学校,不经常回家了,所以您开始心疼起我了。活儿也不让多干,怕累着,也舍得花钱打扮我了。那年咱承包了两亩苹果园,但没赶上好行市,苹果贱的要命。那天是徐家庄集,我下了客车,就一眼在集市上看到了您。您的面前摆着一堆苹果,那是您跟父亲没日没夜理弄出来的劳动成果。每次我跟妹妹到了果园,您都会讲每棵果树的故事,这棵是“青香蕉”,果子熟了也是青色的,但香味儿很大;这棵是“印度蜜”,虽然果子咬着硬,但可甜可甜了;您走到园屋旁边的那棵红富士树下停住了,您指着树干说,看!去年冬天我让你爸环剥一下树皮,他不懂,差点把这棵树给剥死哩。果园里几百棵树上都流下了您无数的汗水,您对它们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了如指掌。此时,您坐在地上,眼睁睁地望着集上来往的人群,这么好的苹果却无人问津,我看出了您失望的眼神。
我走上前去,您看到儿子时,脸上的愁容立刻烟消云散了。“娘,今天的苹果卖的咋样啊?”您微笑着说:“这几天都不行,半天才卖了四十块钱。”我怯懦地说出了一个藏于内心好多天的心愿:“娘,我想…要一双皮鞋。”没想到您二话没说,就答应我了。您一边收拾摊子,一边在嘴里叨念着:“唉,今天不摆了,反正也卖不了多少钱。”在摆摊的路过有一家皮鞋店,店主拿出两种模型让你看,一种是八十的,一种是一百二的。您摸了摸那双一百二的,说是好料子,真没想到平时省吃俭用的您,给我订了一双当时来讲那么贵的皮鞋,极大地满足了儿子青春时期的虚容心。那是我今生的第一双皮鞋,十分珍惜它。晚上睡觉时,我将它塞到床底,唯恐下铺兄弟去厕所时拱着它,或者误踩了,使它变形,有时半夜醒来都要伸手摸一摸,怕它长了翅膀飞走。为了保护它,我特地请鞋匠在后跟上钉上铁掌。那时班里男生兴起皮鞋热,我们肩搭肩走着,脚下传来踏踏的铁蹄声,引来女生的回头,无不潇洒和威风。
天下心,父母心。不知有多少人探究过父母心到底多么伟大,多么无私,大概父母心是与天下一样大,却让人无法探究罢了。记得那天您带我去赶凉台集,咱们走到那个卖梨的摊子前,那个满脸横肉的老汉儿说他的梨好吃,塞给我一个尝一尝,我咬了一口。您问我好不好吃,我说好吃,可甜哩!那天就他一个卖梨的,价格高的出奇,在咱那里叫“拿独市”,最后咱没买他的。那老汉儿一把从我手里将那个咬了两口的梨夺过去,往后一甩就扔到水沟里去了。您当时以良好的品德和忍耐力克制了自己,没有跟他吵,但我知道那天咱们娘俩受到了侮辱。在回家的路上,我听到了您第一次骂人:这个老汉子真该死,就那么个梨,扔了也不给孩子吃!后来您提起这事时,非常后悔,怪那天没有买到梨。这件事也成了你一直以来的心结。在以后的日子里,无论我想吃啥,你都是毫无条件的满足,无论价格高低。这是一种对自己愧疚心的补偿吗?您又有什么好愧疚的呢?儿子从这件事上学会了如何忍耐,这是一种多么可贵的品格啊,这又是一种多么难得的学习机会啊。
山东的一个影视演员做过一个实验,证明母乳是由母亲的血转来的。无论实际与否,我还是愿意相信,儿子确实是喝着母亲的血水长大的。一个人从出生到断奶,平均要喝母亲五百斤奶水,听来简直是个奇迹。不管愿不愿相信,它终究是一个科学调研的事实。儿子渐渐长大了,母亲却日益衰老了。不知何时起,娘的白发多了起来。您的白发为什么多了?儿子没有见证过。但通往菜园的那条您走了几十年的路能够见证,您日夜操劳的菜园地能够见证,这些不随客观世界而改变的土地啊,见证了您的善良、您的勤劳、您的苦乐与酸甜。
娘的故事说也说不完。儿子都成家了,您少操劳一些吧,放下手中的活,歇上几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