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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扶淇河畔
放学之后,李鹏打了个响指,洋葱心领神会地凑过去,俩人背着书包,一路笑闹着朝扶淇河跑去。
正是草长莺飞、柳色如烟的时节,不少人在扶淇河畔放风筝。一个或两个大人领着一个或两个孩子,名义上“带孩子放风筝”,实际情况往往是:风筝在天上飞,大人在地上拽着线又跑又跳又叫,孩子站在一边,跟看猴似的。孩子玩厌了,嚷嚷着:“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我们回家吧回家吧。”大人则半恐吓半劝诱地说:“再玩一会儿再玩一会儿……”这样的场合,大人想要重温童年的乐趣,是需要孩子来打掩护的,否则几十岁的人了,在大庭广众之下又蹦又跳又跑又叫的成什么话?就像那个七八十岁的老头,总是雷打不动地独自来放风筝,就显得格外扎眼。李鹏和洋葱看见那老头,彼此望一眼,眼神里全是狡黠,好像意犹未尽似的,又各做了一个鬼脸。李鹏回头瞅了一瞅,对洋葱说:“老张那风筝倒是不错。我上回看见一个差不多大的,一百多块呢!”有一次他们听见旁人跟老头打招呼,知道这老头姓张。 洋葱惊讶地说:“那么贵呀?”又叹息道:“可惜他不是你爷爷。”洋葱其实不叫“洋葱”,叫杨志聪,就像李鹏不叫“月月鸟”,叫李鹏一样。同学们之间,绰号一向是比较流行的。 李鹏说:“你去喊他爷爷,他肯定答应,说不定一高兴,就把风筝给你了。”
洋葱说:“你才喊他爷爷呢!” 李鹏赶紧答应一声,说:“好孙子,风筝归你了。”大笑着撒腿就跑。 二 纸鸢啊,纸鸢 李鹏看上的风筝,是老张自己做的。老张跟谁学的呢?可能是他爹,也可能是旁人——土生土长的诸城汉子,哪个不会扎这玩意儿?随手刮几根竹篾子,横着竖着摆个架子用布条一绑,再拿浆糊把报纸、年画、白纸往上一糊,在紧要处用毛笔勾勒几下,一只只活灵活现的蝴蝶、蜻蜓、蜈蚣或者孙大圣、红孩儿就出来啦;顶顶笨的也会扎个八卦,照样呼啦啦随风上天,飞得自由自在。因为那时都用纸做,很多人管这玩意儿叫“纸鸢”,也叫“八卦”。
老张的爹妈是贫农,而且是赤贫,加上弟兄多,爹妈又体弱多病,日子过得非常窘迫。老张从小扎得一手好纸鸢,这几乎是他唯一的娱乐方式,也是唯一能让同龄人瞧得起的本事。由于忍饥受饿,老张十三岁的时候,个头跟八九岁的孩子一般高,爹妈也是逼得没办法,让他去给地主家扎觅汉,只图了让他混口饭吃,也给家里减轻负担。说起来,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信,老张长到十三岁从来没穿过裤子,平时只穿一件娘用破褂子改成的裤衩。那时正逢严冬腊月,凛冽的北风呼啸着掠过田野和村庄,屋檐上挂着长长的冰凌,不穿裤子实在不行;再说毕竟这么大的人了,也懂得讲体面,临行前,娘长叹一口气,脱下自己的裤子给老张穿上。娘就这么一条裤子,连个裤衩也没有,无奈只好上了炕,用破棉絮围着下身。老张穿着娘的大裆裤子去了地主家,地主见他又矮又瘦,派不上什么用场,就安排他去跟着纺线,那里除了雇来的几个妇女,还有地主的老婆。地主的小女儿香玉比老张大两岁,十五岁的丫头,长得粉团儿似的,不爱读书,整天逃课,时常跑过去看他们纺线。有一次,老张听见香玉小姐娇声娇气地问地主老婆:“娘,那个小男人怎么穿个女人裤子?”地主老婆和纺线的女人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敷衍她说:“他就是个女人,不信你叫他脱了裤子看看。”老张一下子红了脸,汗珠子从头顶淌到脚后跟儿,恨不得变只老鼠钻到地缝里去。好容易熬到晚上,他抽空跑回家,把裤子脱下来扔给娘,打死也不去地主家了。 老张家的三分薄地和地主家的地搭界。老张十五岁的时候,在自家田里干活,农忙时节经常看到香玉和长工们打情骂俏。十七岁的香玉比老张高出两头,身段窈窕,眉眼含情,甩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儿,挺着饱鼓鼓的胸脯,把长工们撩拨得一个个晕头转向。老张远远地观望着,见香玉花枝招展摇曳生姿,如同仙女下凡一般;一阵阵风,送来她肆无忌惮风情万种的浪笑,更让他心醉神迷…… 自己这样一个穷小子,怎样才能有机会接近香玉呢?他辗转反侧想了三天三夜,终于想出一个主意。 回想往事,老张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在金融融的阳光里,每一条沟壑都春光荡漾。往事,轻盈如柳絮,飘至眼前。 那天,老张在自家的麦田放飞起一只火红的凤凰,香玉果然停止了和长工们调情,一边欢呼一边跑到他身边,脂粉的香和青春气息扑鼻而来,他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哇,这是什么?金鱼吗?”香玉乜斜着眼,娇声问道。 “不是。凤凰。”老张答。 “我看怎么像金鱼呢?你拉近了看看。”香玉撒娇说。 老张开始收线,纸鸢从高空慢慢接近地面,直到离他们五六米高的地方,为防止纸鸢落下来,香玉随着老张在麦田里跑来跳去。“哇,看清了看清了,是凤凰啊!”香玉拍着手掌叫起来。又对自家田里的长工们喊:“你们快看快看,真好看啊,真好看!”一个长工酸溜溜地起哄:“三丫头,小姐喜欢,你就把纸鸢送给小姐吧。”“三丫头”是老张的绰号,因他在兄弟中排行老三,又长得文弱白净。 “行吗?”香玉无限期待地问老张。老张不敢看她娇憨的模样,只默默放着线,心里嘀咕:我送给你,以后他们就给你放了,我不是连这点机会都没有了吗? 香玉得不到回答,又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放一小会儿吗?”老张把线轴放到她手里,只觉那小手温软滑腻,似乎自己的手上沾上了什么,好长时间麻酥酥的,像冰又像火。凤凰在蔚蓝的高天随风飞翔,杨柳风徐徐吹来,吹得香玉耳旁几丝散发忽起忽落,时而扑上她粉嘟嘟的脸庞,老张心里痒痒的,真想用手指轻轻捏着那几根头发,为她抿到耳后,他一遍遍幻想着这个动作,竟痴了,没发现香玉暗自又收紧了线,纸鸢突然落到麦田里。“哎呀,坏啦!”香玉闯了祸,担心风筝摔破了,咬着红嘟嘟的嘴唇,紧张的看着老张的脸。 老张跑过去看了看,风筝落到麦苗上,并没摔破,又跑回来跟香玉要线轴,他预先知道那小手的温软,刻意伸出一只手,等香玉把线轴递过来,却在转身的时刻,又为错过了这个珍贵的机会而懊悔不已。他一边懊悔一边把线缠起来,香玉跟上来,轻轻托起“火凤凰”,用异常温柔却执拗地声音说:“好弟弟,给我吧。” 三 绣花手绢 老张退休以后,得过一次脑血栓,半边身子活动不灵便,大夫建议他平时多活动。时下老年人喜欢打太极拳、跳广场舞啥的,老张不喜欢跟人凑堆儿,他照着挂在墙上的“火凤凰”重新扎了一只,只要天气晴好,一年四季到扶淇河畔放风筝。
风筝要上天,风太大或者太小都不行,很多日子,老张只是把风筝挂在自行车的把上,自己安个马扎在旁边坐一会儿。扶淇河的水流在杨柳风中波澜不惊,那些永不消逝的记忆如陈年的老酒,老张一个人,饮着饮着就醉了。 老张没说给,也没说不给,随着一声轻笑,便被香玉拿到自家的麦田去了。香玉腾出双手拿风筝,把手绢拉在田埂上。老张偷偷地攒在手里,悄悄掖进裤兜,狂跳的心像只夹住腿的野兔子。 那边的麦田里,无论长工们怎么费劲儿,风筝愣是飞不起来。风筝摔过以后,失去了平衡。香玉只好把风筝还给老张,让老张帮她整一整,说过两天找他要。老张把风筝修好了,却没等到香玉。香玉跟着村里一个教书的瘸腿老师私奔了。一晃眼六十年过去,老张再也没见过香玉,贴身的衣服口袋里,却一直装着那块绣花手绢。刚结婚那会儿,有一次被老伴儿洗衣服时发现了,老张急中生智,说是自己的娘留下来的,老伴儿也就没说什么。
老张正陶醉在往事中,突然听见一阵嘈杂的声音,有人喊:“救命啊!救命……” 老张一瘸一拐地跑过去,李鹏已经趴在水面上不会动弹,运动服上衣像锅一样扣在他背上。老张脱掉鞋子,穿过人群,跳进河里。老张年轻时水性真好,他是玩着三里庄水库的水长大的。现在他老了,特别是得过脑血栓之后,心劲儿大不如前。他两下子划到李鹏跟前,拽着李鹏往岸边游,感觉像拽着一座山,怎么也使不上劲儿。幸好这时岸上的人递过来一根树枝,老张拉着树枝,把李鹏弄到岸边,众人七手八脚把李鹏拉上岸。老张浑身软绵绵的,一丝劲儿也没了,他伸展四肢,随着水流缓缓飘去,像天空中一只悠然飞翔的风筝…… 老张不记得自己家是怎么上岸的。在床上昏迷了十五天,老张在人们的鲜花和赞扬声中,在儿女们的泪水和抽泣中走了。 给他换衣服时,儿女们又发现了那块手绢,黄色的绸缎,褪色褪得很厉害,中间绣着一丛牡丹花,一个角上绣着“香玉”。老张的老伴儿已经去世多年。手绢的来历,儿女们无从得知,简单商量了一下,依旧放在他贴身的衣袋里。穿戴一新的老张,身上盖着他心爱的大风筝,一起进了火化炉…… 每年三月,扶淇河畔的柳枝荡起新绿,燕子呢喃回旋的时候,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风筝又飞起来了。李鹏和洋葱也在放风筝的人群里,放飞一只火凤凰。五彩斑斓,栩栩如生的风筝在蓝天白云间相映成趣,带着欢笑与梦想,回忆与憧憬,一起装饰着龙城的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