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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除夕下晌,上完坟,上黑影的时候,娘就开始和面,准备包餶飵了。炕头由于白天煮肉的缘故,方滚老热,坐一阵,腚烙得怪烫人。
娘在当门里和着面,突然想起了什么,吆喝大大,哎,你把磨底下的鸡早栏起来上宿,别忘了门上再栓上块砖,别叫黄老鼠进去。大大刚挑水回来,把筲倒扣在天井边的拉巴杈上,答应着,去招呼鸡舍去了。我刚从大爷家看画子回来,娘说,别出去了,怪冷,点灯,上炕吧。 灯点上时候,天全黑了。大大从柜子里拿出了一把果子,放进瓢里,叫我摆在炕上,又往烟盒子里抓了一把烟末子。然后就往炕上按上桌子,说今后上叫着二子爷,一块哈酒。我去叫二子爷。他正在往牛槽里拌麻山,用木杈子把麻山和麦糠来回的搅拌,看牛吃得很甜哄人,自己也喜着说春上耕地,不用发愁了。我过去说,二子爷,俺大大叫你去哈酒,他说,中,把烟袋往后腰里一别,炒股着手就过来了。姐姐在锅上炒菜,不大霎,就端上四个,炒果子仁,拌货菜,芫荽炒大豆腐,黄尖子鱼。大大把刚装的白干拿过来,倒了一盅,又倒了一锡壶,二子爷从布袋里捞出一张烟纸,放在盅口上,又用火机子打着了,把锡壶放上,燎着。约莫几口烟的功夫,酒就燎好了,大大就接过去每人宣上,也不大说话,就端着盅子一比量,大家就吱的一声,喝进去了,然后叨肴。二子爷叨了一筷子芫荽,吧嗒着嘴说,嗯,这芫荽是西园的吧,有咬头。我叨了一块鱼,刚要往嘴里放,大大瞅了我一眼说,大人还没动筷子,小孩子不能先吃。二子爷嘻嘻笑着说,今后上在自己家里,不去讲究了,不过,小荣,您大大是为了你好,长大了上桌子知道规矩,丈人门上要夸称你懂理道。 喝了二壶酒,二子爷说,中了,住了吧,我得回去给牛添料,您也包餶飵吧。对了,他娘娘,嫚的婚事,过了年有眉目了吧,娘说,嗯,盘算着过了二月二过红。嗯,那就中,二子爷说着出了门,烟袋包子在腰上晃悠着,消失在黑暗中。
娘就把和好的面端上来,两种,一种细面,一种粗面。粗面里面掺和了麸皮,显得很粗糙。餶飵馅也是两种,一种白菜猪肉,一种菠菜大豆腐。这时候,姐姐又端过来一个小碗,里面是10个洗干净的小分钱。准备包在餶飵里。娘把两个船盘拿过来,放在面盆上,然后就擀皮子,姐姐和大大就包。我不会,就在一边数数。包好的餶飵一圈圈地摆在船盘上,用的方皮子,每一个餶飵都翘着两只角,像个小元宝。
包完餶飵后,大大就布置请请家堂。这时候,堂弟小顺过来,说家里的画子一角绽开了,问还有没有剩下的浆糊,娘就把上午贴对子的浆糊碗,连同笤帚疙瘩,一起找给他,小顺端着碗走了。大大从糊棚顶上,把家堂请出来,挂在堂屋的壁上,前面摆上大桌子,放上一碗肉,一碗鱼,一只鸡,又烧上三炷香。家堂很旧,上面画着几个白胡子老头,还有一行行细密的字,我不认识。大大指着家堂对我说,上面那个,是你老老老爷爷,往底数,是你老老爷爷、老爷爷、爷爷,他们今晚上都回咱家里过年。这些人,我一个都没见过,我问,大大,他们这么些人来,咱包的餶飵够了不?大大说,够了,他们不大吃,就是来看看咱们。我就放心了。这时候,娘先下了一点餶飵,用大大前几天编的柳条笊篱捞到三个碗里,端到家堂前供养着。屋子里顿时热气缭绕,小煤油灯的光线顿时黯淡了不少,娘赶紧从头上拔下卡子,剔了剔灯芯,煤油灯仿佛又焕发了生机,亮堂起来了。娘对大大说,你到天井里看看,提篮里的肉挂好了没有,别叫猫够到了。大大出去了一会,回来说,挂好了,奇停妥。
熬了一阵,上眼皮和下眼皮不住地打架,真打盹,但还是勉强拿着一本刚买的小人书看。姐姐已经歪着头依在被上睡着了。娘说困吧等吃餶飵时候我吆喝你。我衣裳也不脱,趄下就困了。
到了下半夜,隐隐约约外屋有响声,原来大人们起来了,在外间烧火。娘抱了一抱干豆秸烧火,大大把白天备好的芝麻秸撒到了天井里,人走上去,会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这时候,鸡叫了二遍了,有鞭炮的声音传了过来。娘把新衣裳拿过来,说,我给你放炕头上温着,你起来穿上。一会你和您大大一块去发纸马。
我起来后,就和大大一起,拿了几摞黄纸,在院子里的四角烧着,大大把赶集买好的鞭炮拿出来放炕头炕着,清除一下湿气,然后挂在杆子上,在天井里放,啪啪的声音,震得耳朵都听不见了。放完鞭炮,一天井的纸屑,和纸灰,随着晨风慢慢飞舞着。走到院子的水缸边,里面上了厚厚的冻冻。中间有个窟窿,是娘用斧头现砸开的。
然后,天微微亮了,就开始吃餶飵。一屋子的热气,弥漫着,小煤油灯点了一晚上,墙上熏出了一大片黑斑。年五更吃餶飵,在俺庄里,过去还发生过很多蹊跷的事。我娘常说起这事。说是有一年,大约是鬼子刚走那年,东邻居匡林爷爷家,年五更起来下餶飵,前晚包好的两船盘餶飵硬是找不到了,与此同时,隔着两排房子的后街树宽大爷家的船盘上,却是两层餶飵,据说是被皮胡子搬过去的。娘说这是真的,不骗小孩的。过后树宽大爷又把餶飵给送了回去。 现在,那辈人大都做了古,皮胡子这几年再也没听说到谁家去偷过餶飵。
餶飵捞了出来,娘对大大说,给场院里的五保户树喜送碗吧,细面的。大大答应着出去了。我们就开始吃,吃餶飵时候娘说,不能乱说话,要光说好听的,看到餶飵碎了,不能说“破了”,要说“挣了”。然后我就是在船盘上挑选餶飵,希望吃出小分钱来,可是找了半天,还是没吃出来,而那边大大一会一个,我心里很失落。娘就说,您大大干活多,需要他挣钱,所以吃出的多,我想想是,就不再去找了,反而不经意间,也吃出一个来,就像发现了一个元宝一样高兴。
吃完餶飵,天也渐渐亮了,街面上人们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了,那是拜年的人们已经出门了。于是我和姐姐也急着要出去,娘说,嗯,早出去磕头。不过有个事我得嘱咐你俩,就是东胡同您三嫲嫲那里,她要是给你们磕头钱,千万不能要。一个孤老婆子,不容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