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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总是穿着艳丽,三十多岁的年纪了,还梳着长长的独辫儿,这在30年前的农村,是不多见的。她家住在村西头,西墙外是树林,大门边有一棵老槐,正对门三米有一水井,很深很古的那种,上面还带着辘轳。把一个水桶放下去,男人或者女人,用力地摇啊摇,摇上一桶清凌凌的水来。
常常地,她坐在门口的老槐树下纳鞋垫子。村民们来打水,桶里泼出的水把她一大早打扫干净的地面搞得满是湿泥,她不恼,仍笑嘻嘻地和人打招呼。水桶从深井摇上来,她走过来,和人聊上几句,清凌凌的水面映出她清秀的容颜。
有人说,她软软的眼神是带钩子的,绵绵的声音是浪的,温柔的笑容是勾引男人魂魄的。我在村里长到16岁,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人们说话时,提到“喜鹊他娘”,或者“村西头那个破鞋”,就是说她了。
她就像饭桌上的咸菜疙瘩,不被人看在眼里,却又不可或缺。人们说她的时候,话是从鼻孔里往外出的,嘴角拉下来,带着一脸的不屑;却又不约而同日复一日把她作为茶余饭后的佐料甚至主菜。用现在的话说,她是村里的娱乐红人,她的一举一动都被男人们看在眼里,被女人们挂在嘴上——
她坐在树下纳鞋垫儿,“不知是给哪个野汉子纳的……”
她穿了一件新衣服,“不知是哪个野汉子给她扯的布……”
她穿了一双新鞋,“不知是哪个野汉子给买的,也学那城里人,烧包得不轻……”
她说话,“你看她那个浪样儿,叫她酥煞啦……”
她走路,“你看你看,把腰都快扭断了,也不怕把那个骚X磨破……”
如果她几天没有新动静,全村的女人都坐不住了,浑身不得劲儿,一改往日的冷漠样儿,主动在打水时凑到她跟前攀谈,她有点受宠若惊地跟人聊一会儿。一会儿就够了。比刮风还快地,她漫不经心的每句话都被口口相传,经过无数唇舌添油加醋后流传在街头巷尾。村民们有最够的时间和耐心,在她有限的话中展开无限的想象力,创作出无数版本的香艳传奇。
她家西墙外的那片树林,夏天出很多蝶溜龟儿,给孩子们的童年时代增添了无限乐趣;而这个叫“破鞋”的女人,则给处于偏僻乡村的人们带来了丰富的精神享受……
“破鞋”,顾名思义,就是谁都可以随便穿,以至于破烂不堪,不值得珍惜的东西。在我们那里,“破鞋”是对生活作风不检点、男女关系混乱的女人的一种称谓。我不知道,在中华大地的其他地方,破鞋有没有这一层引人遐想的微妙含义,有没有被称作“破鞋”的女人? 一旦冠以“破鞋”的称号,这个女人的名誉就完了。女人成为“破鞋”的那一刻,就给她的男人挣下一顶“绿帽子”,满够他戴一辈子。她的孩子们,也就说不清来历了。这一家人,永远别想在村里抬起头来——对这一点,30年前的村民们深信不疑;30年后的今天,我就不说了,你懂的~ 说到底,破鞋也不是谁都随便穿的。把女人搞成破鞋的,最初也就一个男人。他叫张来福,弟兄7个中排行老五,村民们当面叫他“老五”,背后呢,就叫“老光棍子”。他三十多岁,长得也不差,因为家穷弟兄多,一直没娶上媳妇。30年前的农村,这样的人已经铁定打光棍了。张来福自己也这样认为,因此安心过着光棍子该过的日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饿了吃饭,渴了喝水,困了睡觉,唯一的乐趣,就是把刚刚挣到手的血汗钱,贴补了自己的相好。在他眼里,她不是放荡不堪、伤风败俗的“破鞋”,也不是不知羞耻勾引男人的“骚狐狸”、“浪货”、“臭婊子”,而是天底下最温柔、最善良、最好看的女人。 7年前,村西头的老臧用一头骡子和一缸高粱,从南山里换了一个媳妇。娶亲那天,张来福挤在人群里看热闹,远远地,看到老臧赶着地排车过来,驴脖子上系着一根脏兮兮的红绸,柳如眉穿着一身红棉衣,羞答答地坐在地排车上。
那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厚厚的积雪铺满了田野、大街、树顶、草垛,她娇羞的面容是一支梅花,灼烧在此后每一个漫长的冬夜。平生第一次,张来福抱怨命运的不公:如果,他不是和两个弟弟挤在四间破屋里;如果,他也有一缸粮食一头骡子;如果,他也有一辆地排车;那个腊梅花一样的女人,怎么会躺到窝囊废老臧的炕头上?
那个冬天,老臧家里格外热闹。闲着没事做的老爷们小青年,扔下筷子就跑到老臧家里打扑克。冬天没人盖房子,也就没人需要拉砖运石头,老臧和他的地排车都闲在家里,老少爷们儿突然表现出拜访的热情,是老臧家祖祖辈辈没享受过的,老臧不免受宠若惊。那时家里穷,买不起茶,热水总得有,柳如眉每天都要烧好几锅水招待这些不速之客。打“勾级”顶多需要八个人,围观的倒比打牌的还多,他们在边上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看了所有人的牌,又不能说,只能抓耳挠腮挤眉弄眼,眼瞅着别人出了错,跟着唏嘘感叹扼腕叹息捶胸顿足,投入的劲头儿绝不少于手里握着扑克牌的。总之,只要不是赶集的日子,全村的老少爷们都聚在这里,比大队开会来得还齐。
老臧打牌的技术跟他的体味一样很臭。他没有牌瘾,也没有脾气,没打几把就被人替下来了。他站在炕前看一会,觉得无趣,就去喂牲口,喂完了牲口,便帮着柳如眉烧水。渐渐地,就成了这样的格局:男人们在炕上打扑克,老臧在下面递烟倒水,柳如眉坐在边上观战,嘴里嗑着瓜子。男人们打扑克不赢钱,谁输了就拿出一张卷烟纸,用舌头舔湿了贴在脸上。有时输了就是输了,连纸也懒得贴,即便这样,还跟斗鸡似的争得脸红脖子粗,一天到晚吆三喝四,骂声震天,骂着骂着就要动拳头。柳如眉在旁边咯咯一笑,那些盛怒的男人就像被戳了咯吱窝一样,一下子消了气,牌局继续。 村里的女人,知道自家男人去老臧家打扑克,都是悲喜交加的心情:喜的是,知道自家的男人在哪里,也不用担心惹出什么是非,否则这个漫长的冬天,精力旺盛的男人们免不了闲得骨头痒痒,结伙打架或者偷盗,让她们提心吊胆的;悲的是,跟那么个腊梅花样儿的女人整日整日混在一起,哪个精血旺盛的男人能不动心呢?凭着女人的敏感,她们一致得出结论:柳如眉天生是男人的灭火器;老臧天生就是个戴绿帽子的。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