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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是很怀念童年,所以就经常回到童年里神游,在那里重温那些儿时旧事。我不记得是从几岁开始记事的,最早的记记就是我家的老屋。老屋并非是很古老的房子,而是因为有了新屋后,习惯地称以前的房子为老屋。一场洪水冲毁了村庄,也冲毁了好多房屋,于是洪水过后,整个村子搬迁到南边的高地上,就是以前被叫做南岭的那儿,我们家是最后一批搬入南岭的。所以我能够在老屋多呆了几年。在老屋度过了我最童真的年代,因此老屋也给我留下了最深刻最美好的记忆。
老屋的院子很大,父亲母亲都喜欢花,所以院子里栽满了开花的树。
一进院门迎面是一棵粗壮的紫藤,我们叫它“藤萝”。每到春天,一串串紫色的花穗挂满枝头,一团紫气升腾,如轻梦飘浮在东墙根。老奶奶就颠着她的脚到扭曲伸展的枝干下剪下还未完全开放的花穗,掺上面粉上锅蒸蒸吃,吃起来甜丝丝的带着糯香,口味极佳。那个年代农村还很贫穷,春天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好多人家会断粮。一些可以吃的花儿和树叶就成了人们充饥的最好物品。紫藤花是可以吃的最早的花,不过很少有人能吃到,因为栽种紫藤的人家很少。能吃的花除了紫藤还有洋槐花,洋槐花是极普遍的。在村子里到处都是洋槐树,春末正是槐花盛开的时候,一树树繁花累累,洁白如雪,芳香四溢。人们拿着长长的钩子,提着框子、篮子,到房前屋后或者沟边坝沿上采摘槐花。槐花的吃法很多,可以蒸着吃,包包子吃。还可以磨碎掺上面粉做馒头吃。不过我没吃过槐花,母亲说吃了槐花会涨肚子,所以我家从来没吃过槐花做的饭,我最喜欢吃的是榆钱,我家门前有一棵大榆树,每到春天榆钱长满枝头,我和弟弟就找来一根长长的杆子,绑上铁钩,站在树下折榆钱,刚刚折下的榆钱儿,一串串碧绿可人,撸一把放进嘴里清新甜润,若是掺上面粉上锅一蒸,甘甜香糯,又是另一番口味。榆钱树还有一个大用处,每当年除夕的时候,母亲都会叫我和弟弟折一枝榆树枝用来插在年跟饭上做摇钱树,因其名字榆钱与“余钱”谐音,以图吉利。树上挂满我用红纸剪成的一串串铜钱,树下栽一棵翠绿的波菜,在黄灿灿的小米饭上,好看又吉祥。
穿过紫藤,就是我家的花池了。
花池在我们当地叫瓮栏子,瓮栏子是用石块或砖头垒成的四方形围栏,一般都在东间屋窗下,正对着大门口,放水瓮和咸菜翁用的,几乎家家户户都要有,但我家的瓮栏子里却是种满了花,全是我家里名贵的花,有一棵牡丹、两侏芍药,还有一棵月季,芍药有绛紫和粉白花两种,初春就冒出了芽,轿嫩的绛红色新芽从土地钻出来,我喜欢极了,一天要看几遭,老奶奶坐在炕上隔窗大声叮嘱“别用手动它,动了它就不长了”。等到小芽长出了叶子,我才放下心来,芍药花大而艳丽,只可惜那时没有相机,无法保留它的艳姿,只能在记忆里回想它的美丽。那棵牡丹比我的年龄还大很多,年年枝繁叶茂,只是我从没见过的花。月季花在瓮栏子的最西头,高高的,每年都茂盛地开满花,初夏是它开的最艳的时候,因为花冠太大,它细细的枝条撑不住,只好用三根木棍架着花枝。有一年月季花刚刚盛开,枝头是绿肥红肥的时候,村里来了一个照像的,大姑就想到了这棵月季花,她们几个人把照像的领到我家,月季花就如明星一般轮番与一个个姑娘媳妇合影,一副副鲜花与笑容在摄影机前闪过。母亲也让我照了一张,那是我第一次照像,心里高兴极了,快乐的笑也在脸上绽放,照相的走后我就天天盼着他来,终于他来了,我急不可待地找出我的照片来,一看就哭了。大人们坐在花前,那花不是在头顶就是在鬓边,而我太矮小了,背景里除了三根架花的木棍和一段花枝外,连一片叶子都没有。几十年过去了我依然清晰地记的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小女孩,站在几根木棍前灿烂地笑着,现在我一点也不为那时没有照到花而遗憾,世上有哪朵花美过孩童纯真无瑕的笑脸呢?
院子南墙下有两棵树,一棵高大秀颀,一棵低矮,高的是马尾松,后来知道它还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叫芙蓉树,低矮的是黄杨,这两棵树在当时的村子是绝无仅有的。所以父亲的朋友同事即使第一次来我家也不会找错门,因为那棵高出院墙许多的马尾松是最好的引路人, 它就是我们家的迎客树。马尾松的叶子和花都是与众不同的,叶片是细细碎碎的,不象其它树的叶子有光滑完整的叶面,它的花更是独特,粉红色的花瓣,细丝一般,远远望去,仿佛一层薄薄的粉红轻雾飘浮在绿伞上,洒下淡淡清香。但是孩童时我并不懂欣赏它的花有多美,而最有趣的是捉拿树干上的虫子,马尾松到了夏天会长一些跟它的树皮一样颜色的小虫子,我和弟弟常常捉虫子给小鸡吃,惹的那些小鸡们总是滴滴地跟在我们脚下。黄杨树非常好,黄绿色细小厚实的叶子,四季不落,不知什么缘故,树的另一个分权被锯掉了,只剩下西边的一个树枝,象一把被风吹斜的小伞。那个锯面刚好成了我和弟弟站在黄杨树上玩的一个落脚点,因此这个小小的截面常常是我和弟弟争抢的地盘儿,但要是没人争抢了,一个人反而会无趣地不靠近那儿。
在院子里所有的花树木中我最喜欢的要数西窗下那棵樱珠了,春日乍暖,樱珠就早早地绽开花朵,粉白色细碎的花儿,小巧精致,在枝头迎风招展,香飘满院,引来许多小蜜蜂嗡嗡地在花间忙碌着。不久花儿谢了,落英如雪,片片飘落到树下,枝头上却缀满绿色的小樱珠,虽然老奶奶一再叮咛等果子红了再吃。可我们总是忍不住偷偷地摘几个尝尝,自然是又酸又涩了,直到现在回味起来,那股酸涩的味道还在舌尖留存。
樱株树下是一盘小石磨,那时候石磨是必不可少的加工工具,几乎所有粮食都要用石磨磨过才能吃,所以差不多家家户户都会有石磨。磨的最多的粮食是大豆和玉米,石磨是两块青石打磨而成的。上下两盘用一根轴连接着,那根轴叫“磨提”,下盘磨固定在用砖头石块垒成的磨台上。上磨上面有两个小圆洞,叫“磨眼”,需加工的粮食就是从这个磨眼里放进去的。上下两盘磨石的接触面凿满一道道槽,用久了槽会被磨平,就需要找石匠再凿一下,人们叫砸磨,小时候经常会听到大街上凿磨石匠的叫喊着。磨东西时,用一根长短粗细适中的木棍拴在上磨两侧对称的提把上,推着木棍向前走,石磨就开始转动了,磨过的粮食从上下磨石间缓缓流出,这项劳动叫“推磨”,推磨是很辛苦的,一般要两个人,一个人推太累,因为推磨是在不停地转圈,所以有人会晕,我却不会晕,从很小我就会推磨,家里推磨的活都是我和姐姐做。那时候好羡慕家里养着毛驴的人家,小毛驴推磨是最好的了。为了防止毛驴转晕,要用黑布遮住驴的眼睛。用石磨磨出的东西做饭格外香,后来机器磨越来越普遍,石磨慢慢地被淘汰了。现在的石磨已经变成了观赏品,甚至文物了。老人们在闲谈中常常会流露出对石磨磨成的食物的留恋,偶尔我也会想起石磨,会怀念与石磨相伴的那段时光。
推磨虽然很累,但是石磨也有让我开心的时候。每到清明是荡秋节的时节,儿时我们把玩秋千叫做“打悠千”,临近清明,每个生产队里就会在自己的麦场上吊秋千,高高的秋千架,长长的秋千索,但这样的大秋午只能大人上去玩,小孩是不让上的,于是孩子们就自己想办法做秋千,有的把绳子系在两棵树干上做成秋千玩;有的把绳子拴在门框上做秋千,有的是借用石磨做秋千,我和弟弟就是在窗下的石磨上做秋千。找来两根不太长的木棍分别插在磨眼里,把两根木棍交叉着捆起来,做成一个叉,再找一根结实的长木棍,一端放在叉上,一端放在窗台上。然后把绳子的两端系在木棍上,这样一个简易的秋千就做好了,在自己亲手做成的秋千上荡来荡去,那份欢喜快乐胜过吃了蜜糖。
老屋的院子白天给我们乐趣无穷,可是到了晚上就让人有点惶惶不安了。有月亮的时候满地晃动着浓重的树影,没有月亮的时候,黑暗笼罩着整个院子,风声掠过树叶“刷刷”的响声很是吓人。如果妈妈不在家,我和弟弟就躲在老奶奶的炕上不敢下来。冬天我们会围在火盆前烤黄豆粒儿,或爆玉米花,把黄豆和玉米粒埋在热灰里,一会就熟了,玉米会自己从火堆里跳出来,爆成白色的玉米花,象洁白的杏花散落在火盆四周。而大豆会变成黄灿灿的椭圆形,吃起来又香又脆。老奶奶也会给我们讲故事。可她只会一个故事,讲了好多遍了,是一个鬼故事。从前有一个小孩晚上正在家睡觉,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叫他,他以为是同伴喊他去上学,于是答应了一声,穿上衣服就往外跑。跑出家门看见有个人在远处向前走,他就向着他追去,一直追到村子外,那人不走了,他赶上去一看,竟然不是同伴而是一个陌生人。他刚想说话只见那人阴阴地向他笑,接着双手似乎拿着条链子样的东西朝他一摔,吓的他一闭眼,等他再睁开眼时,那人不见了,只有自己孤零零的站在村外,身上出了一身冷汗,抬头看看天,月亮正挂在中天上,还是深夜呢。那小孩感觉身子累累的,只好回家去,家里人都在睡觉,他又上了炕睡下了。从那以后他病了再也没有起来,不久就死了。老奶奶每次讲完这个故事总要叮嘱我们晚上听到外面有人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要答应,那是索命鬼在叫。每次听完这个故事我和弟弟就吓得捂起耳朵往老奶奶身边靠,这时老奶奶就会抿着她那没有牙的嘴笑的全身发颤。本来就害怕出去的我们听了鬼故事后就更不敢踏出房门了,天一黑就躲到炕上去,最担心听到有人在外面叫我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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