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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年前,我们点庄有一个名叫跃进的人,他在本家兄弟中排行老八,因他自小眼睛比常人大一些,在庄子里便得了个“大眼”的绰号。又因这个绰号比较通俗,叫着顺口,庄上的人们便无论老幼皆称他——大眼。叫得久了,人们已大都忘记了他还有一个载着时代色彩的名字。
我在知道了跃进的绰号后,曾仔细地端详过,觉得他的眼是不小,再加上按乡间宗亲关系推论他还算是我的表兄,于是私下里便称他“大眼八表兄”了。
大眼八表兄比我大不了几岁,他只读了三年小学后,就离开了学校给生产队放牛,因为放牛每天可挣到多半个劳力的工分。那时候,十二三岁的他常常头顶苇笠身披蓑衣,持一根磨棍粗的木棒,吆吆呵呵地驱赶着牛群出现在我上学的路上。他小小年纪对于赶牛却极在行,无论口令或手势,总能让离他或远或近的牛们服从他的指令、顺着他想走的路走。我那时还不止一次地背着书包呆立路旁,羡慕地看着他赶牛的酣畅与气势。这直到我离开学校走上社会之后,方才回味咂辨出——小时候所羡慕的东西,或许正是成人后而所不屑的。在学校里学到的许多东西正是如此,明明值得推崇,而一应用到社会中,就演变走样,甚至得到的结果和书本上的完全相反。
那时,每逢星期天,我就早早地背一个草筐,跟上他和牛群到河边或山坡上去了。他放牛,我拾草,更多的时候是凑在一起玩儿。到了青草茂密的地方,牛们大都安然地低头啃草,并不四处游动。每到此时,我和大眼八表兄便坐下来玩一些石子草棒的游戏,或扯一些彼此听来的话题。
我俩所扯的话题大都是没盐没醋的,在我记忆里印象最深的,是发生在我俩之间的一次争吵——
那时,我们这地方布谷鸟还很多,它“布谷——布谷——”的叫声经常在早晨或黄昏伴随缭绕的云雾,飘荡在宁静幽深的山谷中,显得很悠闲,又很无奈。因上学时听老师讲过《布谷催春》的故事,我便在布谷鸟缓慢的叫声里把故事讲给他听。岂料他听了,却像强牛般瞪着一对大眼反驳我说,那鸟不叫布谷鸟,他父亲告诉他,那鸟叫“光棍鸟”,它叫得是“光棍——光棍——”。因我坚持老师讲的正确,而他又相信父亲不会诓他,于是,我们便高声吵了起来。当然,发生在两个孩子之间的争吵,只是一个无关所以的过程,是不会留下什么结果的。
过后,我曾回校问过讲故事的老师,老师告诉我说,叫它光棍鸟也没什么不对。至于为什么,老师并没有告诉我,我当时也就更加迷惑了,之后就经常留心细听那鸟的叫声,听得久了,也确有“光棍——光棍——”的韵味。
大眼八表兄放牛放到二十三四岁之后,放牛的弊端便一天天显露出来了。农村的生活很现实,放牛娃就是放牛娃,如同放牛娃头上戴的破苇笠,也就是破苇笠,不具有诗人和画家眼中的诗情画意。放牛娃的天真,长大了便变成无知和土气,就像苇笠破了,你不扔也是半截垃圾。他虽然给家里挣下了不少的工分,但其家境并不见富裕。那时又有几家是富裕的呢?男大当婚,大眼八表兄该是当婚的年龄了,却没有哪家的姑娘相上他。这并不奇怪,其时在我们这个小村,挺正常的青年小伙子娶不上媳妇的并不在少数,何况是放牛的八表兄呢!当然,八表兄的大眼也稍稍算是他的一点点缺陷。
那时,在我们这地方,小伙子大了,娶媳妇是第一等的要紧事。孔夫子的妇人难养“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的论调,这儿没有人提及,爱情不爱情的谈不上,人为什么而活着之类的大问题,也没有谁顾得去关注;而谁家男儿定下了一门亲事,却是村人们值得为之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相互传播的话题。能够顺利娶上媳妇的,也大都是只身一人或仨俩结伙跑到关东去挣回一些钱的人。
每个人的年轻终会失去,时光的无理令人黯然。大眼八表兄眼看就要错过年轻,待看到一个个闯过关东的人回到关里便娶上了媳妇,在一个春节之后,就瞒着他的父母一个人偷偷闯了关东。
隔了一年的秋后,大眼八表兄也像其他闯关东的人一样,脚蹬市面上鲜见的皮鞋,身着簇新的蓝布中山装,一副工作人的派头回了乡。两年间,八表兄在关东究竟干了什么挣下了多少钱是不得而知的,这也和其他闯关东的人一样,他不说,人们也不问,共同维系着一个不可触及的秘密。这里边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意趣!他只说些关东的奇人异事,人们也只问些关东的风俗人情。说实话,见到刚从关东回来的八表兄,我是觉得他的大眼睛里已增添了一些什么,说话也夹带了一些让我陌生的东西,对于八表兄娶媳妇的事情,我觉得也是该有一些希望的了。
但事不如愿,因为大眼八表兄闯关东的时间已是略晚了几年,其时农村的形势已发生了变化,人们也渐渐明白了闯关东的底细,知道关东也不是那么好闯,既要躲避抓盲流的,又要四处流浪找寻冒险挣钱的活计,没搭进条命回到关里就算够运气了;而闯关东挣回的钱,也并不像他们外表穿的那样富有内容。闯关东回来的人,也就不象先前那样容易娶上媳妇了。虽然八表兄的父母央了媒婆和亲戚四处提亲、八方牵线,及至忙到过年,也没有哪家的姑娘应承下来。于是,八表兄活泛了一段日子的大眼,便一天天又变得黯淡了。
“待来年吧!”过年时,碰到八表兄的人都这样对他说。
春节刚过,大眼八表兄就辞别了父母,再次闯关东去了。 如此春走秋回,来来往往,长长的关东路牵动着大眼八表兄热切的愿望。一而再,再而三,大眼八表兄年过了三十也没有娶上媳妇,娶媳妇的希望便渐渐消磨没了,闯关东也已和娶媳妇不再那么关联了,闯关东只是变成闯关东了。这就像一个猎人本来上山是为了打老虎,可每次猎取的仅仅是兔子,日复一日,长此以往,就连猎人自己也认为,再上山只是去打兔子了。
而人生却没有固定的脚本,就在我认定大眼八表兄已成铁杆光棍的时候,不想大眼八表兄却阴差阳错地有了一个媳妇——这个媳妇是大眼八表兄从关东领回来的。
那一年尚不到秋后,大眼八表兄便从关东返回了。来我家时,在他的身后多了一个小他十几岁,但比他高十几公分,算不上俊俏也不算丑陋的女人。忙活着张罗招待的母亲喜滋滋地给我介绍:这是你的八表嫂。
对于八表嫂的来历,是八表兄私底下央我拿主意时合盘告诉我的:她是一个地道的满族人。她十六七岁的时候,和当地金矿上的一个吃商品粮的矿工好上了,因不小心闹大了肚子但又不够登记结婚的年龄,便不顾家人的反对与他同居了。他们的孩子已经四岁了。
我听了,忙问:“既然她和那个矿工的孩子已经四岁了,为何还要跟你跑到关里来呢?”
大眼八表兄说:“如今那个吃商品粮的矿工已变成了酒鬼加赌棍,一喝就醉,醉了就去赌。一旦赌输了,动辄就对她打骂加身,经常打得她身上紫青滥点。认识我之后的一个雨夜,酒鬼男人又打她,她就逃出家门,借着一个电闪跑一程,再借着一个电闪再跑一程,跑了几十里山路找到了我,央求我把她领走,于是我们就回到关里来了。”
听了八表兄的叙述,我想:虽然她跑得很坚决,可一个人与原来的家分离,尤其是还有了一个孩子,决不会像快刀切开的豆腐那样两面不粘。我便问:“那她的家人知道吗?”
“她的父母知道,临走时我让她留了信。她的男人不知道,但也许能猜得着。”八表兄不无担心地回答我。
“那她的那个孩子怎办呢?”我已说不上是追问,还是在嘬叹。
对八表兄这个近乎于捡来的媳妇,我是感到有一些担忧的——两个人既缺乏感情基础,事情又存有一定的不理性,能长久吗?默然良久,注视着八表兄那对大而焦灼的眼睛,我还是言不由衷地告诉他:“考虑清楚,一定要通过正当的手续登记结婚才行!” 过了半年,八表兄告诉我,女方家中寄来了登记结婚的一应证明,他们两个登记结婚了。 大眼八表兄的婚事办了不久,那个曾和八表嫂生活过的矿工从关东追找了过来。表兄表嫂与那矿工理论了争吵了半天,并出示了盖有大红钢印的结婚证,那个矿工才灰了心,独自回关东去了。听八表兄讲,八表嫂曾冷着脸向那矿工追问孩子的情形,那矿工没有回答就去了。那矿工走后,八表嫂却痛哭了一场……
春去秋来,八表嫂生下了一个女孩。女孩很像八表兄,有一对大大的眼睛,但那对眼睛很清澈,清澈得像泉水,很是可爱。随着女儿一天天长大,八表兄的大眼睛也有了一些的活泛,和村人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总爱叨念一句:唉,咱也是有家有室的人啦!
就在我也认为大眼八表兄终于有了一个圆满家庭的时候,岂料在他的女儿过了四岁的生日后不久,八表嫂却撇下了这爷俩儿,不知去向。
那女人走后不久,我曾去看过八表兄,见到的八表兄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已傻了眼。当然,这傻了眼也是一种结果!面对八表兄,我也找不出有用的话语来安慰他,我可怜的八表兄,还有他可怜的女儿啊! 说实话,对于八表嫂的离走,我是有一些预感的,只是我不便对八表兄提起——那女人在关东,挨打受骂的,生活是过于糟糕了些;而跟了八表兄,清汤寡水的,却又是过于单调了。有了从关外跑到关里来的经历,再从关里跑到关外或是其他的什么地方去,也就不怎么让人意外了!
后来,大眼八表兄也走了,是讨着饭走的,用两个箩筐,一头挑了他的女儿,一头挑了爷俩儿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行李。
点庄人都说,是找他的媳妇去了。
是的,是找他的媳妇去了!我想,即使八表兄找到他的媳妇,那又会怎样呢?
无奈之下,便有一双很清澈,很清澈的大眼,常常在我的眼前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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