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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黄头发、自来卷,眼小嘴大厚嘴唇、脸长肤白,不缺鼻子不缺眼,总归太平淡。她爱笑,一笑,嘴唇上下翻卷,露出淡红色的牙床,牙齿又白又大,上牙集体外翘。 她是我的东邻,和我同岁,又是同学,用时兴的话讲,算是“青梅竹马”;日月可鉴,我对她从没有非分之想。按辈份,我得叫她姑,叫她娘叫奶奶;可小孩子不论这些,放学路上,我喊她“黄毛丫头”,她不应,我就採着她的头发把她拖到沟里去,她好脾气,总是笑嘻嘻的,不生气,有时疼得掉眼泪,一转眼,眼泪没干,又呲出她的白牙来。
我好歹混到初中毕业,就回家抗锄;她上了高中,一副要跳出农门的架势,整日书不离手,不仅读课本,我们全村的书她都借遍了。读书越多,人越深沉。路上再遇见,我不喊她黄毛丫头,也不喊她姑,只潇洒地点点头,对她说:“嗨!”她还是笑,那笑容,竟有种沉静的妩媚。我回家对娘说:“东屋那丫头,变俊了哈。”
娘说:“人家读多少书!那小眼眨巴眨巴的,一眨巴一个心眼儿!”
以前村里常停电,晚上停电要点蜡烛,会过日子的人家就早点睡,省下买蜡烛的钱。有一次停电不久,东屋奶奶就骂开了:“看书!看书!看书!小卖部的老唐说,全村买的蜡烛也没咱家买得多!留海都烧没了还看!看看你那个傻样儿吧,哪有人家要你!”
我知道东屋奶奶骂谁。东屋奶奶大字不识,是远近闻名的泼妇,在这种淫威下读书,真够受的。奇怪地是,我并不怎么同情她,我断定她即使挨了骂,也不会和别的同龄女孩一样哭哭啼啼赌气不吃饭;隔着墙,我都能想像出她一手摸着烧焦的留海,笑嘻嘻埋头看书的样子。
常言说“好事多磨”,“一眨巴一个心眼儿”的人高考落榜了,去城里的汽修厂做临时工,穿一身宽大油腻的工作服,在各种车辆底下爬进爬出。每天下班回家,她照旧在家捧书看,从不和我们这些同村的青年混在一起,我渐渐对她失去了兴趣,一股脑儿忙着恋爱结婚生儿子。
最近我偶然想起,问我娘:“好久没见黄毛丫头了,干啥去啦?”
娘说:“你还不知道啊?你姑去年就考上公务员了。以后别‘黄毛丫头’‘黄毛丫头’地叫,让你奶奶听见不乐意——人家现在可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干部啦!”
几年不见,鸡毛变凤凰了!?我怀疑地问:“大专以上学历才能考公务员,她没大专文凭,怎么考的?”
娘说:“听说在汽修厂上班那阵,她自学拿了个文凭。”
我说:“看来你说得不错,读书多了,鬼心眼子就多,自学还能拿文凭,这样的好事,她怎么不告诉我?”
娘说:“你那时要结婚了,哪顾上这个;再说你啥时候爱看书了?你呀,就安心种一辈子地吧。”
我不服气地说:“种地有什么不好,不用交提留,国家还给补贴。”
娘叹息道:“人家是文化人,到底不一样!”
我安慰她:“别灰心,还有你孙子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