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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问/我一生曾经爱过多少人/你不懂/我伤有多深……多情的人难免被伤,受伤的人也难免伤人;然而,无论何时何地,朋友,请不要忘记留一双手,为你拭泪…… ——题记
那是到斯德哥尔摩的第一个晚上,我坐在斯坎迪克塔必酒店一楼的休息室,兴致盎然地和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聊天。两天之后,我和我的同事与沃尔沃公司将有一场商务会谈。 我喜欢和外国人聊天,地理位置和文化背景的不同,往往使习以为常的问题和观点在彼此眼中截然相反。我和一对来酒店庆祝结婚50周年的瑞典夫妇聊了很久,他们的默契和友善让我深受感动。我偶然注意到一位面容消瘦的中年男子,独自落寞地倚靠在临窗的沙发上,暗淡无光的淡黄蜷发,褐色的眼睛雾气缭绕,深不可测。他既不像其他游客那样有妻儿相伴;也不像我们这种公务在身的人,自然流露出公费旅游的惬意和职业性的凝重。他的与众不同像一只小手,抓住了我的好奇心。
我在他对面的沙发坐下,试探说:“您不介意聊一会儿吗?” 他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说:“当然不。” 我开始重复一成不变的开场白:“我叫琳达,中国人,来这里出差。”然后很自然地问:“您来旅游吗?” 他沉吟地说:“嗯——我叫杰克。” 我问:“一个人?” 他说:“是的。” 然后就是难捱的沉默。 他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说:“你一定觉得我很无聊吧?” 我正在这样想,可我说:“不。你好像有心事?” 眨一下呆滞的眼皮,他从眼窝深处盯住我,把三根纤细苍白的手指伸到我面前晃了晃:“三个月。” 我不由地重复说:“三个月?” 他说:“医生说的,我还有三个月,胃癌。” 我奇怪地望着面前的男人,他面带着奇怪的微笑,也望着我。多么奇怪的事!我心里模糊地想:三个月的时间,我的生活不会有多大改变;而面前的人,却不在了…… 一股寒意穿过骨缝,我振作着说:“你的家人呢?” 他说:“我没有家。” 我仍坚持问:“朋友呢?” 他说:“没有。” 蓦然地他恢复了一丝生气,甚至带着一股喜悦的冲动,掏出钱包、打开、递给我看:“这是我的女朋友,韩国人。也是东方的。” 相片上是一位年轻女子,容貌平淡无奇,但显然对他有着非凡的意义。 这就是机缘吧?我默默地想:如果没有这相片的故事,以他现在的身心状态,可能就不会有这场谈话了。 他把钱包从我面前拿开,自己凝视着那相片,无限怀念的样子。 我问:“她呢?” 他叹息说:“走了。五年前她离开了我,再也不会回来啦!” 他欲言又止、满腹心事的样子,让我不由猜测:可能那时候他还是风光的,也许因为别的女人,也许因为酗酒,他迫使她离开了;而她那时深爱着他,反反复复受了很深的伤害,才恋恋不舍,绝望而无奈地离开……以致让现在的他如此伤怀。 我尝试着建议:“你可以给她电话,告诉她你现在的情况,也许,她也在思念着你。” 他笑了笑,像含着一口苦咖啡,幽幽地说:“太晚啦……” 之后我遇上一个来自中国南方的旅游团,异国相见,格外亲切,我们畅谈起在这个城市的见闻,以及和国内的种种差异,伴着瑞典歌手优美的歌声和若有若无的咖啡香气,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当我们相谈甚欢的时候,无意中望向那个男子,他一愣,朝我笑了笑,转眼望向别处。 随后的日子,我和同事一起忙于工作、旅游和购物。回国之后,一如既往地为工作和家庭忙碌着。 两年后一个春天的正午,我走在暖洋洋的阳光里,一张苍白的面孔蓦然闪现——正是那晚在斯坎迪克塔必酒店遇见的那个男人! 我遇见他的那个下午,他刚刚从医生那里得到消息,生命的旅程不会超过三个月,没有一个亲人和朋友可以诉说,他来到酒店大厅,孤零零地坐在那里,看着别人的欢声笑语,好像看着一场舞台剧,心中充满着对故人的思念、忏悔,和对人间的无限眷恋;而我,一个和他今生最珍爱的女友一样来自东方的陌生女子,在他最脆弱和寂寞的时刻,轻易敲开了他的心门,却又敏捷地逃开,把他再次推回只有他一个人的冰冷世界。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是否愿意,是否能够,再次坐回到他身边,给他多一点点的陪伴? 不得而知,在最后两个多月的日子里,他会做些什么?我仿佛看见,他略微佝偻的背影正朝着地平线越走越远;我不敢想象,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床上,干涸的眼眸是否会有一滴泪渗出,自眼角慢慢地蜿蜒至尚有余温的脸颊;他日夜思念的女子,却茫然不觉地悲欢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那双本可以为他拭泪的温暖的手,那时那刻,又在忙着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