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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长,陆大夫焦虑起来,不停地呵斥她:“使劲儿!你听见没有!你这样谁也帮不了你!你生了这么多孩子,还不知道怎么使劲儿吗?!” 金秀知道,陆大夫是为了她好。可她全身除了撕裂的疼痛,已失去了知觉,能把劲儿使到哪里去?她的意识开始飘忽起来,朦朦胧胧听见护士们在说:“怎么羊水这么少!”“产妇营养不良!要是羊水多一些,孩子顽强一些就好了……”金秀模模糊糊地想:营养不良——从怀孕到现在,我一共吃了不到三十个鸡蛋啊……一个护士说:“胎心音明显减弱。”陆大夫的声音:“这样是生不出来了。会阴组织开始撕裂。酒精棉球!消毒钳!剪子!自然撕裂,不容易缝合。”然后是“咯吱、咯吱”剪刀剪布的声音。金秀明白,剪刀现在剪的是自己的身体!她只感到下身木木的,剪刀像木棒儿一样戳着她,在她的身体上移动着。陆大夫说:“使劲儿!快了!再使劲儿!快了快了……”金秀感觉自己的下身被完全撑开,有一个很硬实的东西从那里突然拽出去,接着一股洪流喷涌而出,身体突然被完全掏空。陆大夫说:“好了!” 陆大夫在婴儿背上拍了几下,婴儿“哇”地哭出了声。护士说:“这么小!”陆大夫说:“幸亏小,要是大,这种情况不可能顺产。”护士敬佩地说:“陆大夫,站生也能顺产,我真服了您了!” 金秀支起耳朵听着每一句话,她最想听到的是孩子的性别,可护士们偏偏不说;她又怕听到,她意识到,如果是男孩,陆大夫可能早就对她说了,她当然知道这些年来他们夫妻盼的是什么……金秀的心向着无底的深渊跌去,她又不甘心,第五个了啊,难道老天爷就不可怜她?还好,陆大夫没说,没确定是女孩,她还有希望!她的心就被这蜘蛛丝一样的希望战战兢兢地悬了起来…… 产房的门“当啷”打开,杨贵苍白着脸站在门口,好像他也刚生完一样。产房里探出一个头和一只手,说:“孩子衣服呢?”杨贵连忙把包袱递过去,问:“男的女的?”护士“当啷”关上门,把他的问题夹碎了。 金秀却听得明白,泪水簌簌地从眼角流进头发和耳朵里。陆大夫双手平铺在她的小腹上,反复给她按压着,说:“把里面的脏物排干净,身体恢复得快。”金秀躺在产床上,看着陆大夫白色的卫生帽在眼前一冒一冒,她心里充满着感激,然而很快,这种感激之情就被许多复杂的忧虑冲淡了……产房的门再次打开,护士们进进出出地忙着清理,陆大夫怀抱婴儿走出来,婴儿妥贴地包在小花被子里。陆大夫把婴儿递给杨贵,杨贵刚要扒开被子,陆大夫把手按在上面,说:“女孩……” 杨贵抱着孩子,闷声不响地往陆大夫家走,金秀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跟在后面,到了家门口,陆大夫把门打开,让他们进去。 杨贵一屁股坐在门口的沙发上。陆大夫在床上铺了几层医用中单,让金秀躺上去休息,又把孩子抱过来,偎在她怀里。金秀解开上衣,袒露出乳房,婴儿用多皱的小手捧着,闭着老鼠一样的小眼睛,把嘴凑上去寻找着乳头,终于逮住了,叼住不放,使劲儿地吮咂着,一股又疼又痒的柔情迅速随血液奔跑至金秀的全身。咂不出奶,婴儿吐了乳头,尖尖地哭了几声,又凑上去,逮住乳头吸起来。陆大夫看着,兑了半杯白糖水,拿一根筷子蘸了,往婴儿嘴唇上滴。她说:“孩子早产,没奶,你回去以后要使劲儿补补,不管有奶没奶,都让她咂,这样下奶快。”她放下杯子,又说:“产妇身子虚,怕冷,我去生炉子。” 陆大夫感觉到气氛的凝重,她强自振作,手上忙着,没话找话地说:“这天儿可真冷!你听这风!”杨贵夫妇默声不响,应答她的,只有婴儿绝望的啼哭声。她拿起簸箕要去院子里取煤,经过杨贵跟前,杨贵突然说:“等等!”陆大夫不由打了个寒战。杨贵仰起脸,哀求说:“表姑,帮着找个人家把孩子送出去吧。” 陆大夫犯难地说:“这冷不丁的,到哪里去找?” 杨贵站起来,一步步逼近床,恨声道:“我干脆掐死她算了!” 陆大夫连忙喊:“站住!”她颤声说:“你别在我家里杀人!” 杨贵拿起孩子,放在小花被上,三两下包紧了,大步走到门口,站住,黯然说:“趁明儿把她放路上,说不定能让人捡了去……” 陆大夫说:“慢着!” 杨贵回过头,眼里闪烁着希望。 陆大夫说:“再给她喂点糖水吧……” 杨贵走了以后,金秀开始抽泣,声不高,却真正撕心裂肺。陆大夫说:“大声哭出来吧,别憋出毛病。待会儿杨贵回来,你连哭的机会都没了。” 金秀躺在那里,也不擦泪,任枕巾洇湿一大片,她悲切地说:“表姑,你说,我这样的人,还活着咋?” 陆大夫劝慰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得往宽处想。苦尽甘来,说不定过去这一步,以后就好起来了。” 金秀绝望地说:“往哪好?我不想活了。” 陆大夫说:“你可千万不能这么想!你活着,大丫二丫好歹还有个娘啊!”陆大夫在床前又站了一会儿,找不出别的话来,就说:“我给你生炉子去。”连忙走开了。 过了一个多钟头,杨贵才回来。陆大夫急忙说:“怎么才回来!孩子放哪了?” 杨贵说:“我转了半天,最后放在中心大街镇党委门口那里了。” 金秀哑声说:“这大冷的天,要是没人抱,一会儿就冻死了……”又吭哧吭哧地哭起来。 杨贵坐在门口的沙发上叹气。陆大夫专注地拨弄着炉火。三个人各怀心事,他们的心事又其实是一回事儿,都心照不宣地沉默着。墙上的挂钟不紧不慢地走着,嘀嗒、嘀嗒……门外的朔风高一声低一声地怒吼着…… 金秀先打破了沉默,她哀求说:“他爹,你去看看,孩子抱走了没……” 杨贵没吱声。金秀又恳求说:“他爹,他爹,你去……” 杨贵抬头看陆大夫,陆大夫出神地望着炉火。 金秀可怜兮兮地继续哀告着:“他爹,你去看一眼……他爹……” 杨贵挨不过,只好站起身,出了门。他没有去镇党委,而是朝相反的方向漫无目的转悠了一圈,回去时,又在大门外踅摸了半天,才推门进去。 金秀强撑着坐起来,眼巴巴地盯着他的脸色,杨贵半晌没说话,金秀的心越揪越紧,她小心翼翼地问:“怎么……还在?” 杨贵不看她,凝视着她旁边的空气说:“一大些人围着呢……” “哎呀!”金秀着急起来:“别光围着看呀,这大冷的天!赶紧抱回去,给她点热汤喝,给她暖暖身子呀!要不就来不及啦!”她声音发着抖,呻吟道:“哎呦我的娘来,我的苦命的娃……” “行啦!”杨贵一声暴呵,眼珠子血红:“您娘那个X,再嚎,老子先掐死你!反正老子他娘的也受够了!” 金秀赶紧闭了嘴,拿袖子抹着腮上决堤的泪。 屋里又静下来。杨贵的暴怒余音绕梁。每个人都呆坐着,似乎在等待一个悲剧的结束。炉子里偶尔传来煤块的爆裂声。陆大夫站起身,去西屋拿了些烧纸,在院中点着,双手合十,朝着镇党委的方向念念有词。 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陆大夫对杨贵说:“你去看看,孩子在不?被人抱走更好,要是还在,赶紧找地方埋了。你们趁明儿往家赶吧。我这儿有地方住,我留你们住一宿,可我这里的情况你也看见了。回去还有一大块路,你抓紧吧。” 杨贵“嗯哪”一声,麻利地站起来走了。这次他很快就回来了,兴高采烈地说:“孩子不见了!真的,我附近都找了!没有!” 金秀刚才已经躺下,这时一咕噜爬起来,激动地两眼放光,她慌慌地爬到床头,朝着窗户跪好,一面磕头一面念叨:“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老天有眼!老天爷保佑!” 陆大夫也长吁一口气,露出由衷的笑容,双手合十说:“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金秀又穿好大衣,包好头,脸朝后坐在车斗里,杨贵发动了三轮车,迎着惨淡的夕阳,飞驰在回家的路上。 经过中心大街特别是镇党委门口,杨贵不由地放慢了车速。风卷着尘土和草屑在大街上打旋儿,除了一个推着垃圾车的环卫工人,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在三轮车和垃圾车交错的瞬间,金秀被垃圾车里的东西一下子勾住了眼。眼前一花,垃圾车远去了。她心中一震,被雷击般天旋地转,不,她想再看一眼,证实一下,她猛地转过身去,大喊着:“他爹……停下……他爹……” 三轮车颠簸了一下,又一下,越来越快地飞了起来,轮胎与地面砂石的倾轧摩擦声,由于颠簸造成的三轮车自身铁件儿的撞击声,和寒风凛冽的呼啸声联合起来,把金秀的一声声呼喊吞噬了。杨贵昂着头,目不斜视,寸发根根直竖,冻胡萝卜似的两只耳朵在疾风中悲壮地支棱着。垃圾车飞快地甩到后面,成为一个跃动的黑点。 金秀无奈地转身,在车斗里缩成一团——垃圾车里,真的是孩子的小花被吗?真的是吗?不,她所有的念头都在摇着头,她一定是看花眼了!是啊,车速那么快,何况那时候车还颠簸了一下,她一定看错了!她下意识地摇摇头,又咧咧嘴,嘲笑着自己。刚才回头喊了那几嗓子,风从口里灌进肚子,肚子里冷冰冰、空荡荡的。她把手插进衣服里,揉捏着自己空口袋一样松垮垮的肚皮。乳头一阵刺疼,一种熟悉的柔情一下子击倒了她。她瘫软在车斗里,脸伏在一只胳膊上,另一只手仍死死捏住一块叠起的肚皮,发出一声野兽般歇斯底里的尖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