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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 产 (上)

2012-6-18 11:57| 发布者: 丛中笑~| 评论: 3|原作者: 王泽妍

摘要: 她把手插进衣服里,揉捏着自己空口袋一样松垮垮的肚皮。乳头一阵刺疼,一种熟悉的柔情一下子击倒了她。她瘫软在车斗里,脸伏在一只胳膊上,另一只手仍死死捏住一块叠起的肚皮,发出一声野兽般歇斯底里的尖叫……

 

前两天下了点雪,雪不大,不过下雪之前下了点雨,院子背阴处,还有些冰没化开。金秀拎着尿罐从屋里出来,滑倒了。婆婆听见动静,跑出来一看,拍着腿叫道:哎呦俺的娘来,你不能慢点走!你这是成心要给俺老杨家绝后哇!她扯着金秀的胳膊,把她搀起来,沉着脸问:没啥事儿吧?金秀的一只胳膊被婆婆拽着,她把另一只手铺在隆起的腹部,自我感觉了一下,说:没啥。

金秀扭头去看尿罐,尿罐滚出去老远,尿都洒完了,黄色的液体漫延开来,在冰面上涂了一层黄油。婆婆不耐烦地说:别管尿罐了,你好歹没啥!造孽啊……”婆婆嘟囔着、叹息着,摔开金秀的胳膊,转身去拿尿罐。金秀讪笑着,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手捂着跌疼的屁股,一手罩着肚子,缓缓走进屋。

二丫本来站在窗台上往外瞅,见娘进来,刺溜从窗台上下来,一腚坐在炕上,用一根小手指戳着嘴巴,嚷嚷着:二丫渴啦。金秀撇了撇嘴,眉眼里含笑,嘴上却骂道:死妮子,你就怕我闲着!还没够到暖壶,她突然站住了,小腹淅淅沥沥地疼起来,她两手捂着肚子蹲下去。金秀伸手摁着沙发,缓缓地偎坐到沙发上,五官扭曲着,一半因为身体不适,一半因为恐惧。肚子疼得并不特别厉害,或者说特别厉害的疼痛并不持久,肠子好像被谁扯起来,狠狠地扭了一下,松开,隔一会儿,又扯起来……根据以往的经验,金秀知道自己动了胎气,八成要生了,离预产期还有四十多天,这意味着什么,她不敢想下去,脸不由地扭曲起来……

二丫这时不再嚷着口渴,她惊恐地瞪大眼睛,还有五天,她就三周岁了,已经懂得察言观色,母亲突然的狰狞把她吓坏了,她趴在炕沿上喊:…………”

金秀朝她掀了掀眼皮,有气无力地说:叫你奶奶……”

二丫尖叫着:……奶奶……奶奶…………”凄厉的哭喊直冲屋顶。金秀仰起头,闭上眼,两颗泪珠从眼角滑下来。

婆婆跌跌撞撞跑过来,推门看到金秀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她扑上去,抓起金秀的手,一迭声地问:娃,你咋啦?你觉着哪里难受?快说呀!

金秀哽咽着,艰难地说:怕是……要生……了。

啊!像被轮了一棍子,婆婆母鸡一样的小黄眼珠儿差点蹦出来,半晌才激烈地眨巴着眼说:不是才七个多月吗?

金秀嗫嚅着:刚才……”

婆婆狠狠地剜她一眼,腾地站起来,走到门口,才扔下一句硬梆梆的话:我去找杨贵,你等着!

杨贵正窝在邻居家凑堆儿打扑克,用唾沫贴了一脸的纸条儿,他娘悄没声儿地进了门,不动声色地扯了扯他的袄袖子。出了门口,他娘赶紧把他扯到僻静处,把事儿说了。

到底是四个孩子的爹了,听娘说完,杨贵并没惊慌失措,他让娘先回家,把该准备的准备着,自己去邻居家借了一辆机动三轮车。

杨贵把车开到家门口,娘已经准备好了,她一边往车斗里放东西一边交代:这包袱里是孩子的袄和小被,这是卫生纸,地瓜和蛋是给你表姑的——不管生个啥,不能让人家白忙活!

杨贵看着装鸡蛋的小篮子,眉心蹙成个疙瘩:这么少,怎么拿得出手?

娘为难地说:都放上了,家里一个没留。她往前凑凑,眼瞟着院里,压低嗓门说:她要是会生,回头我再去借几把……”

杨贵烦躁地打断她,说:趁着没人儿,快让她出来吧。

棉裤棉袄外头,金秀又套上一件军大衣,所有的扣子扣得严严实实,头和脸用红围巾缠成个火球,只留了一条缝看路。二丫在炕上跺脚,哭天抢地要跟着,奶奶说:再不闭上那个老鸹嘴,我拿火棒抽你!不到三岁的二丫,显然很了解火棒的厉害,嘴正咧着泪正飞,一下子像被切断了喉管,没有半点声音。

金秀被婆婆架着往外走,不放心地叮嘱着:大丫放了学,你告诉她,我……”

婆婆鼻孔里嗤了一声,粗声粗气地打断她:你整年不在家,她还不一样活!你还是寻思寻思,让肚子争口气吧!

跑了三十里山路,晌午时候,杨贵和金秀终于到了镇上。陆大夫,也就是杨贵的表姑,就住在镇医院后面的家属院里,杨贵熟门熟路。陆大夫一家三口刚吃罢午饭,正要收拾桌子。她打开院门,见是杨贵,下意识地左右看看,急急地招手说:快进来!进来!”

杨贵先把一袋子地瓜拎下车,抱在胸前,好像这是一张名片。他搬着地瓜走到屋门口又退回来,站在院中间眼珠乱转,不知该放在哪里。陆大夫挤出一丝笑,白嫩的手往西屋一指,说:放那里吧。又说:先让金秀进屋,这大冷天的!

杨贵“嗯哪”着,把金秀扶下车。陆大夫见金秀呲牙咧嘴的,问:咋了?不舒服?杨贵说:摔了一跤。陆大夫责怪说:咋这么不小心!

陆大夫和杨贵是一个村的,医专毕业就在小镇医院的妇产科上班。论年龄,她比杨贵还小五岁;论辈分,杨贵叫她表姑。这门表亲,说不清是从哪里论的,一个村的人,怎么着都能攀上点亲戚。她刚才那句话,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心,一下子就把关系拉近了。杨贵听了心里一热;金秀听了心里一酸,眼泪包着眼珠子了。

陆大夫的丈夫背对着门口坐在沙发上,听见杨贵进屋,他只动了动脖子,把脸从沙发靠背上面扭过来,朝杨贵看了看,杨贵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地叫了声表姑父,表姑父点点头,扭过头去继续看电视。陆大夫六岁的儿子强强拿一杆玩具枪,瞄着金秀的大肚子,嘴里啪啪地“射击”着。杨贵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地叫了表弟,两只手忙不迭地在上衣和裤子口袋进进出出地摸索了半天,一脸沉重地检讨说:看我这驴脑子,忘了给表弟买糖了!

陆大夫扶金秀坐在饭桌前一张沙发上,体谅地说:金秀这个样子,你哪还顾得上买糖!又和颜悦色地问金秀:你觉着咋样?

金秀把手覆在肚子上,想体会一下再说,偏偏肚子一点不疼了。她暗想:莫不是不要紧,这一趟白来了?她顿时慌乱起来,觉得自己大惊小怪,让大家伙儿全跟着瞎忙了。她这一想,脸“腾”地红了,愣愣地瞪着陆大夫,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杨贵怕怠慢了陆大夫,呵斥她:哑巴?!

陆大夫的丈夫吃了一惊,扭过头来盯着杨贵,杨贵赶紧堆起一脸笑。陆大夫的丈夫若有所思地站起来,披上外套,又给强强加了一件羽绒服,对陆大夫说:我送孩子去学校,接着去上班。

杨贵把表姑夫送出大门口,表姑夫点点头,领着孩子走了。杨贵一直哈着腰,笑容满面地望着他们走到胡同头,拐了弯,这才缩回院子,把大门关好。

他回到屋里,见金秀光着下身劈腿躺在陆大夫的床上,陆大夫正给她做检查。陆大夫抬起头对杨贵说:宫口破了,今天就能生。

杨贵紧张地问:闺女还是小子?陆大夫沉思着说:胎位不正……要是站生就麻烦了!

杨贵讪讪地站在房间当中,把自己的疑问强行咽回肚子里。

陆大夫的目光无意间落在凌乱的饭桌上,惊醒似的说:光想着金秀的事儿,忘了问你们吃饭了没有。

杨贵啄米似的点着头:吃了吃了。

陆大夫说:吃个屁。这块路,少说也得一小时,村里的人开饭又晚,你们肯定没来得及吃。

谎言被当场戳穿,杨贵羞赫地搓着手说:不饿不饿。

陆大夫教训说:不饿也得吃点。大老远来一趟,你表姑还管不起你们一顿饭?要不,我再去炒俩菜?

杨贵说:不用麻烦表姑了。这不有现成的吗?吃点就行了。

陆大夫看着桌上的两个菜巴儿,说:菜都凉了。要不,我去给你们热热?嘴上说着,身子却没动弹。

杨贵说:庄户人没那么多事儿,就着咸菜疙瘩一样吃饭;这就挺好了,有馒头又有菜!他招呼金秀说:你也过来吃点,别辜负了咱表姑一片心!

这话提醒了陆大夫,她看了看金秀,对杨贵说:你先吃着,我去给她弄俩荷包蛋,省着待会儿使不上劲儿。杨贵一连声说不用麻烦,陆大夫没理他,径直去厨房,给金秀做了满满一汤碗荷包蛋,还放了香油和白糖。

金秀开始还拿捏着,吃着吃着就忘了,越吃越快,直到碗底朝天。她放下碗,不好意思地看着陆大夫,幸亏陆大夫只顾和杨贵说话,没看到她的窘样儿。

陆大夫问:还在河南打工?

杨贵说“嗯哪”。

陆大夫问:这次咋早回来了?

杨贵赶紧咽下一口饭,说:她想孩子。再说快过年了,想回来看一眼就走,谁料一回来就出事儿,早知道不回来!

杨贵有个姨在河南,这几年他和金秀躲计划生育,一直住在她那里,虽然一样交房租(考虑到姨偶尔给金秀送碗饺子啥的,他们甚至比其他房客还要多交一些);毕竟血脉相连,姨不会跑去告密。只是每到金秀临产,姨怕担干系,就把他们撵回来。杨贵的第三个女儿也是陆大夫接生,生完了杨贵就把她们母女送到金秀的娘家,金秀他娘提前找到了收养的人家,第三天就把孩子接走了。当天下午,计生办来了四辆车二十几个人把金秀娘家团团包围。这事儿杨贵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后怕——二丫是抢生的,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庭已经被罚得一贫如洗了。如果超生再被抓住,家里要钱没钱,要东西没东西,只能拆房子了。要是生了儿子还好,拆房子尽管拆去,他杨贵照样抱着儿子在村里扬眉吐气;可要是为了超生女儿被拆了房,他杨贵可不得窝囊死!因此生第四个时,他在产房里守着,孩子一声出来,他先看清是个女婴,陆大夫刚把脐带剪断,他就一把抢过来,拎着婴儿的两只小脚丫,浸到产床边盛血水的桶里。待陆大夫和两个助手回过神来,已经来不及了——也就是从那天起,陆大夫开始信佛的。

陆大夫看着金秀面前的空碗,说:饱了吗?不够的话,我再去弄两个。

金秀难为情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肚子说:吃不下了。

陆大夫说:你不用不好意思,胎位不正,很可能难产,到时需要你好好配合。”

金秀露出惊惧的神色。她想问问陆大夫,难产会有危险吗?她会不会死?可又不知怎么问合适,只能让这些问题一遍遍地盘旋在肚子里。

杨贵好像把她看穿了一样,说:你怕什么,咱表姑的手艺好!

陆大夫正色道:技术再好,也有风险。你要有心理准备,到时先保孩子还是先保大人。

杨贵停止咀嚼,放下筷子想了想,说:那要看是丫头还是小子啦。

金秀心里一凉,暗道:是小子你就拿我的命去换?!鼻梁一酸,泪水漫过她未老先衰的脸庞,在纵横交错的皱纹里肆意流淌。

陆大夫拿了一摞纸巾,默默掖在她手里。

杨贵装没看见,又恢复了咀嚼;金秀抑制不住,越哭越响,他猛呵道:你嚎丧啊!

金秀吓得浑身一哆嗦,掩饰道:我肚子疼……哎呦……”刚说完,肚子真的疼起来。这次疼得特别厉害也特别久,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陆大夫拿一块毛巾用热水浸了,扭干,给她擦了脸;然后对杨贵说:你把她扶到医院去。我也到上班时间了。

到了办公室,陆大夫穿上工作服,带上手套,给金秀又检查一遍。她严肃地对担任助手的两个护士说:产妇胎位不正,可能站生,要做好剖腹产的准备。

陆大夫让杨贵把金秀抱到产房的床上,对他说:你出去等着。杨贵踌躇着,陆大夫说:你得去签字。杨贵这才不情愿地退出产房。

一个护士把一份知情同意书拿到杨贵面前,指着其中几个重要条款让他看,杨贵嘴里嗯哪着,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也没听明白护士说什么,就胡乱签了字,摁上手印。

护士把知情同意书收好,往产房走,杨贵紧跟在后面,护士一进产房,当着杨贵的面,当啷把门关了。

杨贵移到一边,背贴着墙滑下去,两手抱头,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

果然是站生!陆大夫和两个助手忙了半个小时,孩子伸出一条腿,另一条腿卡住了。

产房里的暖气片不热,金秀的下半身几乎冻僵了。陆大夫摁着她两条大腿,不停地喊着:使劲儿!使劲儿!深呼吸!再使点劲儿!

时间一长,陆大夫焦虑起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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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引用 丛中笑~ 2012-6-18 17:03
《下》明天发,亲。
引用 窗外的风景 2012-6-18 16:40
下呢亲?
引用 丛中笑~ 2012-6-18 16:14
未完待续,欢迎各位喜欢文学的文友参与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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