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锽钰的人生是从二十岁的那场恋爱开始的。 锽钰是那种智力上还算聪明,人情世故上却一塌糊涂的女子。 初三那年,锽钰班上从别校转来一个“老新生”。这位“老新生”脸上的疤疤痕痕显然是青春痘曾经旺盛过的记忆,与当时班上其他男生脸上正如火如荼的痘痘们相比,显然不是一个档次。据可靠消息称:该生的年龄比班上的同学大三四岁。该生学习一般,却写得一手好字。老师们就经常让他代劳,给同学们抄抄答案、习题什么的。那时的锽钰正是口无遮拦、没心没肺的疯丫头,打打闹闹玩玩耍耍的成绩居然还不错。有些问题老师在“启发”其他同学未果时喜欢光顾她,这样课堂上锽钰“暴光”的机率就比较高。锽钰起来回答问题从不扭捏从不知害怕。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锽钰起来回答问题时,感觉有点不自在。开始锽钰也不知这不自在来自何处。几堂课下来,锽钰知道那怪怪的感觉的出处了。那是一双眼睛,它来自锽钰的左前方,正是那“老新生”。每当锽钰被老师点卯时,这双眼睛就直直地盯着锽钰,那眼光很特别,跟老师同学的都不一样,也不是母亲的眼光。那眼光就那么直直地盯在锽钰的脸上,里边有很多东西,锽钰不知道也说不出。当那眼睛盯着锽钰时,她的发言就有点磕磕巴巴,锽钰就有点怕那眼睛,继而讨厌那眼睛。老师再让“老新生”抄题时,锽钰就赌气不看不抄,等同位抄完了再抄同位的。 一个放学的下午,天有点阴,放学铃声一响,同学们都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外冲。混乱时,“老新生”把一个纸条放在锽钰桌上。正在忙乱地收拾书包的锽钰呆呆地盯着那纸条脑子一片空白,好长时间没反应。等拿钥匙的同学不耐烦的喊她时,她才慌乱的把纸条塞进书包直至到了操场确定四周没人后,她才敢打开。不知是太慌乱还是什么的反复看了好几遍,锽钰愣是没看明白那上面写了什么。不过直觉上锽钰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东西。把它交给老师吧,老师会怎么想?同学们知道了会怎么看?还给他吧,还要再看那直直的眼睛。锽钰真像捧着烫手的山竽,还从没有一道让她这么为难过。直到天黑下来了,锽钰才狠狠地把那纸条撕碎了再揉成团扔进垃圾桶,像扔掉了一枚炸弹一样轻松。 再上课,那直直的眼睛再盯过来时,锽钰的发言已如先前一样从容。好在那“老新生”也没有什么新举动。再后来,教室里不见了“老新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直到中考也没再见他。一直到现在,锽钰也没见过他,不知那一脸的坑坑洼洼还在不在。 那纸条是锽钰收到的第一封情书——如果那可以叫情书的话。那直直的眼光,后来锽钰知道了那就叫“爱”吧,不过这份明白是在锽钰爱上卢陵后。 二十岁那年,锽钰爱上了同单位的卢陵。 卢陵家有年迈的爷爷,有寡居的母亲,母亲因为早年生病截去了一条腿,拄双拐,还有一个壮年仍未娶妻的哥哥。这些情况是在锽钰爱上卢陵很久以后才知道的,当然不是卢陵隐瞒了什么。 锽钰的办公室在卢陵的隔壁。单位里新来了一个姓谭的大学生,分到了卢陵的屋。卢陵帮他搬过办公桌,问:“小谭,你的桌子放哪儿?”不知是小谭刚来不好意思还是没弄明白卢陵的意思,就说“放哪儿都行。”卢陵说:“门口那儿开门闭门的,冬天太冷,你先在我这儿吧。”于是不由分说,就把自己的桌子拖到门口,把小谭的新桌子塞了进去。其时,办公室里已没有其他地方。这一幕恰巧被锽钰看到了,心想:这个卢陵怎么就知道人家小谭怕冷?看来也是个一根筋。锽钰就开始注意卢陵。 锽钰因为要复习考试,晚上会在办公室多呆会,反正回宿舍也没什么事。白天喧腾了一天的厂子里,晚上安静了许多。多数工友凑在一起玩牌下棋去了,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倒是很适合看书学习。秋风萧瑟时,落叶的刷刷声、秋虫的悲鸣声;冬日枯寂时,尖利的呼啸声,远处的狗叫声,真是声声入耳,让锽钰在看书学习之余有无尽的暇思,感到了生活的真实,偶尔的也会冒出莫名的孤寂。幸好,隔壁的卢陵也经常的在办公室待到很晚。原来卢陵也在复习准备函授考试。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卢陵总是在锽钰离开后不久再锁办公室的门。后来锽钰在关门时,就会喊“卢陵,走吧?”卢陵总是快乐的应着,然后两人一起走过长长的厂区。那段黑漆漆的路,有卢陵的相伴,锽钰再也没有不安过。有月的晚上,两个人的影子长长短短的映在路上,有时是一前一后,有时是重在一起,错落出了一路的故事。在一个阴乎乎的深夜,在路过那个小水沟时,卢陵一边提示着“小心”一边下意识的抓住了锽钰的手。那手宽大厚实,温暖踏实,一直到宿舍,锽钰才恋恋地抽出了自己的手。从此如水的月光下,两人的影子总是叠在一起,有时是浓浓淡淡的一团,有时是一条窄窄的线。冬日,卢陵总是把锽钰冰凉没一丝热气的双手,握在自己温热的手掌中,锽钰第一次知道冬天也可以这样温暖。锽钰的心里花儿开了,草儿香了。锽钰的世界是彩色的,是立体的,有无限的宽度也有无限的厚度。两颗相识相知相亲相爱的心奏出了世上最和谐最浪漫的乐曲。而这一切都是暗暗的悄悄的进行的,可世上再高明的伪装又怎能掩住爱的秘密?那水翦般的双眸,那红润的脸膛,即使是最迟钝的人也能一目了然。单位的同事知道了,他们的同学知道了,最后锽钰的父母也知道了。同事们有高兴的,有摇头的,还有的不置可否。但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却是惊人的一致:“真的吗?你们有没有搞错?” ——是惊讶,是不解。喜欢开玩笑的青年们,背着锽钰酸溜溜地打趣卢陵“恭喜你啊卢陵,你真厉害。什么时候吃你们的喜糖?”锽钰的同学有的拐弯抹角打听,有的当面质问。有个跟锽钰很不错的一直很理性的女同学问锽钰:“你看上他什么了?你考虑过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吗?”而反应最强烈的莫过于锽钰的父母了。他们明确决绝的告诉锽钰:不同意。原因有二:第一,卢陵的家庭负担太重,他们不能眼瞅着女儿往火坑里跳;第二是卢陵。卢陵是合同工,而锽钰是正规学校毕业,是正宗的科班出身,是正式工。而父母坚决反对的也是这一条。那个时代,正式工与合同工之间从工资到待遇到福利什么的差别很大。以父母的眼光或当时大多数人的眼光来看,锽钰跟卢陵是门不当户不对。如果一个男正式工找了个女合同工,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反之,则有悖常理。直到这时,单纯的痴傻的锽钰才明白,原来爱情从来不只关乎两人!原来从古到今,才子佳人、富家女与穷秀才、织女与董永都只是说书唱戏,都只是现实爱情的天真想象——或者是填补,填补现实爱情的空白!从那一刻起,锽钰长大了! 此后长达五年的时间里,锽钰知道了什么叫“想说爱你不容易”,知道了“爱——不能承受之重”。 同事、同学,熟悉的不熟悉的,任何人的态度,锽钰都可以不管不顾,可父母的态度,锽钰却无论如何无法越过。锽钰是家里的幺女,最听父母的话。锽钰的哥哥姐姐在婚姻大事上都奉了父母之命媒说之言,唯独一直乖顺的锽钰在人生大事上竟逆了父母,父母的失望伤心可想而知,而这又是锽钰最不忍看到的。父母又是明理之人,对锽钰不吵不骂,更不会到锽钰的单位打闹,他们只是对锽钰不理不睬。父母沉默的反对让锽钰伤心透顶。可让锽钰放弃卢陵,锽钰做不到。因为锽钰知道,卢陵完全配得上自己,胜过任何一个跟自己门当户对之人。锽钰迅速的憔悴,即使有爱情的滋润也无济于事。可父母一直是固执的反对着,任锽钰消瘦下去。锽钰也沉默的坚守着。后来锽钰实在承受不了那煎熬,她选择了逃避——她自己找人调了单位。单纯的锽钰又一次单纯的想:离开了卢陵也许就可以忘掉他,然后过个一年半载,随便找个人嫁了自己,遂了父母的心意。对锽钰的决定,卢陵什么也没说,默默的帮锽钰整理好一切,默默的送锽钰到新的单位。离开了卢陵的锽钰来到新的单位后就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一件事: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群,让锽钰的心更加凄苦更加孤独,不但没有忘掉卢陵,反而更加思念。多少个夜深人静的黑夜,锽钰把自己苦重的思念和着斑班血泪写进一封封长信中,第二天,再一点点把信撕成碎片。锽钰依然憔悴着忧郁着。后来锽钰生了一场大病,烧得不省人事。同事把锽钰送回家时,锽钰已瘦得几近脱形。母亲守着锽钰暗暗垂泪。三天里,锽钰滴水不进,一直就是昏睡。锽钰醒来后,父亲长叹一声:受苦受累,随她去吧!锽钰抱着母亲放声长哭,那是恋爱以来,锽钰第一次在父母面前痛哭。 整整五年啊,锽钰卢陵的爱情终于修得正果。 结婚那天,辞别父母,锽钰的心里滚动的是无尽的心酸和痛楚。她不恨父母,她只是觉得,这五年来,让父母为自己经受不该他们经受的痛苦,对年迈的父母来说太残忍了,他们本该颐养天年了啊。穿着大红嫁衣的锽钰真的很想哭,她对不起父母,更感激父母。所以,婚礼上,他们留下的每一张照片上,两个人都是苍白着脸,憔悴而又疲惫,但眉宇间闪动的依然是爱的坚韧。 让锽钰始料不及的是,他们的结合并没有像童话故事里写的那样“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由于卢陵家里的穷困,从踏进卢家门的那刻起,锽钰就过起了举债度日的生活。虽然锽钰结婚时什么也没要,可必要的置办和必须的人际交往,还是让卢家欠下了几千块钱的外债。虽然卢陵怕锽钰上火,从来没有告诉她到底他们欠了人家多少钱,可锽钰在娘家过的从来就是衣食无忧的日子,一想到欠人家的钱她就心慌,发了工资后悉数交给卢陵,催着卢陵赶快还帐,锽钰连收的喜钱都交给了卢陵。那时,他们两个的工资加起来也不到二百,一直到婚后三年,他们才算把帐还清。那几年里,锽钰没有买过一件新衣服,就连锽钰怀着孩子、嘴馋得要命时,她也没舍得给自己买过一次吃的。结婚后第一次过年回娘家,锽钰帮母亲做饭,母亲偷偷拿出一条鸡腿,对锽钰说:“你婆家人多,又要摆供又要侍侯客,煮个鸡也轮不到你吃,我给你留了条鸡腿,快吃了吧。”锽钰接过鸡腿,往口里塞着,背过母亲,脸上已是泪流成河。 卢陵的母亲拄着双拐艰难的操持一家人的吃喝已是几十年了,锽钰过门后,就接过了婆婆手中的锅碗瓢盆。在娘家锽钰可是从来没有做过饭,连碗都没洗过。好在洗衣做饭本就没什么难做之处,锽钰又天生聪明,什么东西都是一看就懂,一学就会。锽钰的母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到锽钰家,看到锽钰在炒菜,一边抹泪一边跟锽钰的嫂子说:“快看看,咱们家锽钰在炒菜呢!”那个时候的锽钰已能毫不紧张地整出一桌像模像样待客的饭菜。那个在娘家五谷不分的锽钰在婆家迅速学会了烧火做饭,种地种菜,甚至拾草搂草,一个农家妇女该会的,锽钰都会了。锽钰的手,在单位里摸笔,摸键盘;在家里,摸锅摸碗,摸锄摸镰。那双手也不再圆润细腻,虽然冬天的时候依然冰凉砭人。卢陵偶尔捧着这双手,看着锽钰脸上过早爬上眼角的皱纹,泪眼迷蒙,无语凝噎。 前年,八十高龄的婆婆突发脑溢血,治愈后,起不来动不了,吃喝拉撒,全得依靠外人。锽钰卢陵的生活也随之陷于忙乱。喂水喂饭,端屎端尿,翻身擦洗。离不了人、忙煞了人。锽钰忙急了,累苦了,也朝卢陵发火:“我锽钰真是上辈子欠了你们卢家的,这辈子也还不完你们的债了!”发过火,抱怨过,擦擦泪,锽钰还是会为婆婆喂水喂饭,端屎端尿,翻身擦洗。锽钰常用母亲的一句话安慰自己:人生下来就是要吃苦的。不管这是中国人的逆来顺受也吧,农民式的阿Q也吧,锽钰就是靠这句话一步一步撑到今天的。 是啊,人生有多少的苦难就是这样一口一口吞下去的。既然上天选择了你来做被缚的普罗米修斯,虽然你未必是因帮大众盗火而被罚,可那永远的铁环却是永远去不掉的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