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家园

锦年 · 发表于 2015-10-18 12:01:46

回不去的家园

十一假期，也想寻个去处放松放松筋骨，改善一下心境，但见新闻里高速路的拥堵，各处景点攒动的人流就望而生畏。本想从繁尘琐务中挣出来喘口气呢，哪肯再往喧嚣鼎沸处挤？我们便向人流的反方向走，向偏僻处人迹罕至处行，欲寻片闲山，换换胸中浊气，觅处静水，一洗俗世的尘心。

如今清净处往往荒僻，也因荒僻才能略显清净。

我们便开车往山里走，直至到水泥路的尽头，然后弃车步行，沿着一条蜿蜒的不知伸向哪里的土路，一直前行前行。

小路两边田地错落，玉米秸或卧或立，茶树葱绿成行，还有一镜小水库在目力所及处闪动着明亮的波光。路旁有很多单株或成片的栗子树，收获的季节已过，树下到处是炸裂的栗蓬壳，偶尔还有一两个落了单的棕胖子，因为没赶上那场收获的豪华盛典，寂寞地躺在落叶下发呆。小路的凹处还略存些积水，想必刚刚下过一场小雨，我觉得惊奇。城里几月未下一场雨了，楼门口街道处到处都是节水或告知何时停水的小广告，自然却肯施恩于这样一处小小的山沟，把这里照应得草木葱茏，山明水媚。这里的土地真是有福啊！

不知走了多久，小路开始伏身向下。略见在谷地开阔处一条小河的两旁散落着一些人家，大多石头基底，土堰围墙，柴堆石垛，磨盘水井，牛卧门前，鸭戏水边，梧桐遮檐，花掩篱墙……我恍惚时光倒转，时空穿越到了三十年前，这里的时间莫非静止了吗？山外已千年巨变，村庄的一切依旧安然如故，荒僻中透着安闲，时光没能扯动它的脚步，它竟固执地留守在我那心灵的故园。

辰时的阳光照在崖畔上，红亮亮一片，三十年前的那对黄牛母子，依然伏在崖边大树下，静静地看着人们在时光里穿梭。黄牛是庄户人的宠物，只在一年两茬种地时节耕地拉犁，干活就那么三五日，其余的时间就这么伏在门前悠闲地晒着太阳，嘴里不停地蠕动，尾巴甩来甩去，驱走贪恋这副好皮囊的蚊虫们。门口趴一头黄牛是庄户人家的门面，就像现在门前有没有停辆什么档次的车，是件不可忽视的事情。牛更要体面，讲究个头肩峰体态毛色，庄户人虽说过日子勤俭，伺候牛却不惜物力。牛也很知道感馈主人，每年除了出两季体力，往往还会给主人家添丁进口。现在从村东踱到村西，几乎每头母牛身边都依偎着一头半大的小牛犊。一年到头场上院里能堆上两季的庄稼，门口的牛能有一头变成两头，这年就觉得充实了，满足了，这就是庄户人一年的盼望。

秋尾了，两样都得了，石桥沿上一溜儿晒阳的老人便都一般安详，看虫儿静静地飞，看太阳缓缓地移。三十年前的太阳似乎才爬过老人的额头，爬上烟囱，又爬上高高的树头，将明透透的阳光撒得一地。老人都静静地，话也没什么好说的，今天的日子和昨天的没什么不同，村庄这么小，你知道的事情他也肯定知晓，你的人生和他的也没什么两样，身边的后生就是彼此的过去，村头的坟茔就是共同的未来。命运是早就安排好的，不必急，不用赶，慢慢等着就好。

山里的日子真慢。剥栗蓬的人们用手用木棒一个个地剥，一个星期甚至半个月完活也不打紧，反正是自己的，收得晚恰好能赶上好价钱也说不定。几里外的田地用脚步丈量，路上恰好抽上两袋烟，消耗掉早饭的地瓜芋头和那两大碗豌豆饭。山羊亦步亦趋不紧不慢地紧随在主人身后，它们绝不会走到主人前面去，既是维护主人的权威，又像知道坡上有大片青草在等着它们，没人和它们抢。一大群半大鸡雏卧在山崖边落叶上，偏着头青眼看着来人。春天孵出壳，直到深秋还没长全身量，主人也全凭它们，草里捉虫田间觅食让它们的生命无限地延长了，不知山外吃添加剂增长素的养殖场里已换了几铺鸡苗了呢。

山里好像有几辈子的时光，斗转星移平淡无波的日子里，你有的是空闲去听各种野虫山鸟的歌唱，去破解从山顶树林溪边吹过来的风送来的信息，心血来潮还会将犁头抛在一边，花上半天功夫用沟边的狗尾草编个蝈蝈笼，砍节树杈给孩子做把弹弓，你能候到自己养的蚕从春天抽丝到秋天结茧，你能见证一只羊一头牛出生、繁衍直到死去的完整生命经历。你也可以一辈子从容地去赢得一颗心，去呵护一个人。

村庄真小，小得任谁也无法逃掉一束目光的追逐，一颗心编织的网。他清晨上坡，你听得见他经过门口的扎实脚步声，他田里劳作，风能送来他的夯调，你翘首望望，能看见他家的烟囱是否冒着炊烟，寂静的星夜，你能听到他在院中树下的叹息。你们推的是一个磨盘，摇的是一把水井辘轳，他的地头挨着你的地脚，界边你和他家的南瓜藤缠藤叶咬叶，甚至家里的狗和羊都是近亲，都长着一副相同的面孔。任谁也逃不掉这张温情的网，你任他在你的网里矫情地挣扎，只等他越挣越紧，最后就会乖乖地放弃抵抗，一辈子死心塌地做了你的俘虏。

外面的世界真大啊，外面的日子可真快啊，到处是忙碌的身影匆匆的脚步。原本宽阔的马路早已是拥堵不堪一眼望不尽的车流，旧日的街区几年间再也寻不到往日的印记，一片湿地池塘数月间竖起高楼一片，刚建起几年的高楼转眼就成了改造的废墟，股市上的富豪一夜间又一贫如洗，政治上的新贵一阵风又沦为阶下囚，上一次相亲节目就能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刚晒过豪华婚礼的一对璧人，转身变成仇人陌路……

时间过的太快，世界变得太快，我们来不及留住一片风景，做完一个梦，抓住一颗心，时间就从你身边溜走了。我们的心空空如野，手空空荡荡，我们在雾霾中喘息，在人海中沉浮，我们成了在漩涡中挣扎的一只小船，成了在欲望驱使下被迫旋转的陀螺。但是我们还是不能回头，世界就像个巨大的黑洞，我们被强劲的引力裹挟着任谁也逃逸不出，只能一路向前奔走。

离开的再也回不去，还有无数的人还在不断地从家园里走出，外面世界不断变幻的风景未知的新奇世界具有着强大的诱惑，一批批的年轻人踏上了探索征服的道路。家园渐渐荒落了，荒掉的还有这份安闲的气象。从此，家园凝成了情感的图腾，刻在了我们心灵的最深处，供我们寒冷时暖心，空虚时祭奠。

离开村庄，我忍不住回头望，那是在回望我的过去。它已被时光冲刷得如贝壳般干净亮泽，在我的眼前发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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