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七八月间,我有了一个大假期,便把婆婆接过来住下了。婆婆精气神还好,凉爽的天气里我还能推着她到小区和公园里转转。
每次出门前婆婆都要把自己收拾齐整,不过这收拾的过程自己已不能独立完成了。婆婆洗罢脸,又用手沾点水将自己的头发捋顺,那双曾做下几百双鞋垫的手,现在举了几下便觉乏了,接着喘开了气,喉咙里像拉着风箱。我帮她顺着侧颊直到头顶卡一溜儿卡子,将头发固定,再换上干净得体的衣服。我打量了一下,满意地说,妈妈,打扮起来像个新娘子,可以出嫁了。婆婆便笑了,老得没样了,鼓搐得像个蚕蛹子。“蚕蛹子”,多鲜活的生活语言啊,人老了,身体就变得皱缩僵硬了,不识字的婆婆给我这教语言的又上了一课。在婆婆的儿女当中,只有我叫她妈妈,别的儿女们都叫娘,我一直没改东北的称呼习惯。这里,只有孩子才叫妈妈,我在婆婆面前,便自动归置到幼齿类行列,话轻话重婆婆也从不挑剔。
大家都说婆婆年轻时是个美人。婆婆年轻时没留下照片,只见过一张老公六岁时婆婆与亲戚们的合影。照片人都很小,神采不甚清晰。当年婆婆曾经跟我们在东北校园里住过半年多,照看刚满周岁的小楚。见过我婆婆的同事都惊讶她的容貌。那时的婆婆已经年近七十,一双东北已经很少见的半放的裹脚,总是一身色彩暗淡的粗布衣服,微驼着背,背上背着十几个月大的小楚,快到下班的时间就站在家门口,向办公室方向眺望。婆婆的美,我说不出;但老公的端正,当年却是打动过我的。后来一瞧人家的娘,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人家的模胚好,大家都说儿子的容貌完全脱胎于婆婆。如今美人虽然老去了,但笑容里还依稀可见往日的旖旎。
待婆婆收拾齐整,便有了这周日三人行。从小区到公园,婆婆轮椅代步,儿子推着,我随行左右,寻看点拍照片找话题觅谐趣,不亦乐乎。
婆婆将小区里的花朵各自采集了一个样本,用衣襟兜着。看着有些干结的花坛,她还有些担心地里的庄稼。一支红艳艳的凌霄花从栅栏一角探出头来,百日红垂着满树蜡染一般粉红色的花朵。婆婆高高兴兴地和它们合了影。
婆婆的背驼了,儿子却腰身挺直,遇见的人说儿子看上去也就四十岁,竟然问他是不是婆婆的孙子,婆婆开心地笑了。
周日的公园里一改平日的冷清,多了些带孩子来玩的年轻父母。我们推着这个老小孩儿,一个年轻的妈妈推着一个小小孩儿,彼此相视而过。小小孩从手推车里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这个布满皱纹的奶奶娃。
行到公园里九龙飞瀑处,我搜肠刮肚,想到两句应景而又适意的诗句:“九龙飞处野云闲”“龙行踏绛气”。婆婆哪里听得懂,我接着又想起了一句婆婆听得懂的和龙有关的歇后语,龙王爷出海——虾兵蟹将紧随,今天出海的可是龙王奶奶呢。婆婆听了便乐了。龙王奶奶便与虾兵蟹将分别在龙王飞瀑前合了影。不过婆婆与虾兵儿子拍的合影面目慈祥,与我这蟹将儿媳拍照时,可能长时间强光照射的缘故吧,面部表情有了细微的波动,效果看起来有些冷,我便有些不平衡,悄悄把那张照片删掉了。
儿子给我们每人买了个冰淇淋解暑,不想触翻了商贩的话匣子,那个商贩对着婆婆絮絮叨叨,没完未了,俺父母也这把年纪了,可俺那兄弟,咂,咂………婆婆在朝在家都已多年不理政了,又因身体虚弱,除了住院已多年不出家门了,平时儿孙绕膝,勤事奉养,婆婆早已不察民间疾苦,远离现实中的人情世故,面对这番倾诉,婆婆不知所措,勉强奉陪了几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婆婆很久没有户外活动了,不敢耽搁太久,怕光强风硬,怕她累着,便回转了。并打算下星期天到附近的博物馆去转转。婆婆回家来第一件事就是,利用废弃的饮料瓶,将采集来的各种鲜花样本,自己做了个插花小装饰,并且对下次出行表现出了极大的期待。
我把这次出行的照片,想着配上文字发到家中的QQ群中,因为这是婆婆一年来精神状态最好的时候,也是一批最美的照片。看着想着,我就出了神,想到了自己和将来要守在自己轮椅边的那个人,想到了我和那个人逆行的人生路线。想到我是怎样无计无奈从东北漂来山东,想到她又是怎样信心满满从山东杀回东北。想到自己怎样成了孤单的妈妈。想到那个人曾许下诺言说“爸爸妈妈我不走远”,想到现在我想见她时,要坐上半天火车,还是只能与她隔渤海相望,我还要再坐上一夜的轮船,才能触到她的指尖……
婆婆期待的出行后来仅有过一次,因婆婆身体越来越虚弱,犯糊涂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她时常不清楚自己住在哪里,就问身边的人,我是住在某某家里吗?婆婆提到的都是老家村里的住户。我不解地问姐姐,婆婆为何会有这种怪想法。姐姐说大炼钢铁那会儿,老家凡是铁质的家什儿都被迫缴了上去,很多人家连做饭的铁锅都不能留下。有人把铁锅藏在茅厕里,搜查的人甚至连茅厕都要用棍子捣一捣。没有锅做饭的人家,便被统一安排,几家聚拢在一起,一些老人常被安排倒指定的人家去住去吃饭。原来婆婆是迷失在了她的前半生的记忆里。
这是多么深痛的烙印啊,才会到她衰老了,所有的记忆逐渐像沙地里的画一样,被时间的风沙吹得影像模糊的时候,而这一页反倒愈加清晰了,至今折磨着老人衰弱的神经。
婆婆迷失的时候还时常不认人。小儿子是一定能认得出的,儿媳妇通常要通过儿子的关系进行一番相关的联想和推测才能确认身份,不管你现在和她发生着多么密切的生活关系,即便是你天天早晨照顾她洗脸梳头,每天两次将配好的药片送到她的嘴边,将晾好的白开水放到她手里,即便你每天将一日三餐送到面前,甚至喂到她口中,即便你给她刷便桶洗衣物换床单推出去晒太阳……儿子在身边,儿媳的身份还是基本确定的,儿子若不在身边,儿媳的身份就模糊待定了。所以婆婆头脑清醒的时候,我是她的小儿媳,是孙女小楚他妈,糊涂的时候,我就是老家邻居小青她娘。婆婆烦躁时会恼,会发脾气,也会骂人,在我面前却不会,反之会有一种客气的疏离感。我便感觉很失落,可无论如何我也走不进老人的前半生啊。
开学前一天,哥哥来接婆婆,而小儿恰好出去学习不在家。婆婆临去时客客气气地对我说:小青她娘,有空到我那儿耍耍。婆婆在小儿子和小儿媳身边住了将近两个月,就好像到邻居家串了会儿门子,临走有礼有范地跟邻居道了个别。婆婆的礼数与得体,是深入骨髓的,无论何时都丢不掉。
婆婆坐在轮椅上乐呵呵地被哥哥接走了,猛然间我心里的不安与恐慌一波一波往上涌。婆婆以往记忆力出奇的好,家里家外大事小情,家人亲戚的生辰忌日,从不含糊。如今就这样迷失在自己的记忆里了。像我这样平时做事就糊里糊涂的,记不住家人和自己生日的人,将来还不活得一塌糊涂啊!
我迫不及待地想听到那个人的声音。一会儿那甜绵绵的声音絮絮地从话筒那边流淌过来,我的心才定下来。我叮嘱了她一句十分要紧的话:
等妈妈到奶奶这个年纪的时候,你一定要在自己身上挂个标牌,上面写着,我是小楚,我是你女儿。妈妈那时即便不认识人,但一定还能认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