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顺利地上完学,多亏了父亲的坚持。 父亲自己没文化,他希望孩子们不要像他。他说:不能当睁眼瞎,没文化让人瞧不起,谁能上学供应谁,砸锅卖铁也供应,上到什么步数看各人的本事。我上学时是领着弟弟进校门的,一、二年级时班里女生很多,渐渐地就剩了几个了。人们说:嫚姑子早晚是人家的人,围着锅台转,识多了字有什么用?父亲却从不说这样的混帐话。即使在吃穿都很困难的日子,父亲也没说过不让谁上学的话。 初一时,我考上了重点班,须到十里外的村子里去上,得捎干粮,带暖瓶,找房东。班里有个考上的男生,是独子,家里人不舍得让他去。这让其他考上的也动摇不定,况且村里只我一个女生去,我心里很不愿意。父亲却显得很高兴,托亲告友地找好了房东。 通知上还要求自带煤油灯和凳子。父亲连夜给我做了一盏小灯,修好了凳子。开学那天,父亲虽然得忙着种麦子,还是决定要送我去。那个四方凳子不知什么木头做的,很沉,我搬着也就走几步。父亲一肩扛着凳子,一手提着沉甸甸的书包,我背着铺盖卷,提着一兜干粮,跟在父亲后面。父亲有时回头嘱咐我两句。那时秋庄稼已收完,田野里一片一片空荡荡的,庄稼叶子和枯秸乱草被风刮得惊慌失措的。我的心里也没着没落的。 到房东家放下东西,父亲又送我到学校。到了学校门口,我就不让父亲进去了。父亲从腰里摸出一块钱塞给我。我搬着东西进了教室,转身向我看时,父亲还站在大门口。当我收拾好,再向外看时,父亲已经走了。一下子觉得自己成了一只孤雁。 第二年夏天,有一次,回家拿干粮,狂风暴雨折腾了一夜。早晨出门一看,到处是断枝残叶,到处是水洼,沟满壕平的。不少人家树歪了,墙坍了,猪棚倒了。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出去的,回来说西河发水了,桥面上的水都很深,让我先不要急着去上学。其实在家里就已听见西河轰隆隆的水声了。 快近中午时,邻村的一个女生来约我去学校。估计着河水消了,我便背上干粮跟她一起出了门。 在我们村子北边七八里处,有一条河,是去学校的必经之路。到河边一看,我们呆住了。原来几十米宽的河面,现在宽了好多倍,浑浊的河水像脱了缰的野马发了狂的巨龙,翻滚着向前奔去,木头树枝席子苫子袋子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也翻滚着向下跑去。靠近那边河岸的地方,有几个男子正在水里捞东西,水没到腰。盯着河面看一会儿都眼晕,就别说过河了。我们只好在河边等。 看看太阳,已是中午了,也不见水势减小。正在我们举目无措的时候,父亲匆匆忙忙地赶来了。父亲站在河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会儿,往上游走了一段,然后下河,水快及腰的时候便退回来,然后再选个地方下河,如是三番,终于找到一段水浅的地方。父亲一手托着干粮兜,一手抓住我的胳膊,下了河。河面上像洒满了金子,闪闪地晃动,耀得眼睛都花了,我觉得两腿不停地打着颤,轻飘飘的不知道踩哪里好,而河水也淘气似的硬硬地扯着我的腿。父亲说别盯着水看,只管抬起头看着河那边走。在父亲的拖拽下,我趔趔趄趄地上了河岸。父亲又回去把我同伴送了过来。 升初二后,重点班迁到了镇驻地上。周转了两家房东后,我深感上学的不易。寒假结束快开学时,我眼泪汪汪地跟父亲说不想上了,没地方住。父亲垂着腿坐在炕沿上,默默地抽了会烟,然后说“我再去找一家”,便出去了。 开学前,父亲说房东家找好了。我不知道父亲跑了多少腿,托了多少人,磨了多少嘴,只知道父亲对我是寄予期望的。 开学那天,父亲又送我去上学。 那年春天,父亲用省吃俭用攒下的七八十元钱,买了一辆旧大金鹿自行车。父亲说省得来来回回地拿干粮耽误时间。于是,每隔几天,哥便骑着自行车去给我送饭。 升初三,我考入了城里的学校。有一中午回到宿舍,看见父亲在我床头上坐着。父亲是来城里卖梢瓜的,卖完了,过来看看我。父亲从袋子里掏出几个嫩绿的有着细细白茸毛的梢瓜,说是头茬子,让我洗洗分着吃。临走时,给我留下两元钱。我跟父亲说我被选上考中专(那时,我对中专的概念是多么模糊),父亲笑着说:“好好考。”父亲走后,我才想起,也不知父亲吃过饭没有。 接到中专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是忧多于喜。报到时需交六十多元的书费。这在我眼里,不啻于天文数字。那年二婶带着一群孩子从东北回来投奔我父亲,在我家吃住大半年了,孩子们也都上学。为了维持十几口人的生计,父亲东取西借,已是债台高筑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上得起学。我犹豫着跟父亲说了要交的钱,并且忧愁地说:“到哪里讨换这么多钱啊!”父亲却笑着说:“不用发愁。卖一季子梢瓜就够了。”那段日子,我在岭上看瓜,父亲和弟弟推着瓜翻山越岭走村串巷地去卖。每天早出晚归,很辛苦,但父亲总是眉开眼笑的,因为据说我是村子里第一个上学上出了“铁饭碗”的女孩子。 开学前,父亲将厚厚一沓钱包扎好了,递给我。那一包钱,沉甸甸的,我不知道那每一毛钱上浸透了父亲多少汗水。 在我的求学生涯中,我不记得父亲是不是过问过我的考试成绩,但是父亲的一句话却让我锥心刻骨地铭记一辈子。上初二那年的正月十五,我回家拿干粮,父亲说明天是老祖母的十年坟,就别去上学了。我压根就没想到这事,也不愿意因这样的事而耽误学习,就说没跟老师请假,也没跟房东说。没跟老师请假,父亲倒没说什么,没跟房东说,父亲倒有些生气。昏黄的油灯下,父亲阴沉着脸,用烟袋锅子敲着饭桌,说:大冷天的,怎么好让人家给你留一晚上的门?你到了时间没回去,人家不为你担心?住在人家里已经给人添了很多麻烦了,遇事要多为别人着想,不能只想着自己。父亲让我第二天一早就去跟房东家说一声。于是,第二天,我冒着严寒步行了十几里路去跟房东家说了。“遇事多为别人着想”,深深地烙在了心里。虽然当时不理解父亲为什么那么固执,但后来证明父亲的话对我是有着多么有益的影响。 我常常想,有这么开明执着的父亲真是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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