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 村庄外有四口井。一条小河,从遥远的源头,将老井紧紧地串联起来,堪比银丝上系着的几颗蓝宝石。四口老井与河结缘,同声连气,同气相求,一脉相承。 多少年来,人们已经告别了扁担与水桶,老井已然闲置废弃,多少年没有淘洗过了。蝼蛄拱翻了曾经光滑的小道,草木覆掩了井台,落叶填满了井底,水却依旧清冽着,等着谁人来采撷。谁人能来采撷?花儿空自妖娆,为谁艳丽为谁开? 老井的身后都有一连串的故事。沧桑的,凄美的,辛酸的,感动的……老井就是一位老人,从渺远的故事里蹒跚着走过来,絮絮叨叨地讲述着那发生在他身旁的曾经的过往。 拂晓,当一抹晨曦刚刚露出粉红的脸,各家各户的男人们或者女人们便起床了,从此,咳嗽声,水桶声,钩担链子声,吆喝声,妻喊夫声,父斥儿声,敞门声,响成一片。谁家的狗也已被惊起,咆哮起来了,引得周边所有的狗也醒了,汪汪汪地吠叫着,村庄里喧嚣起来了。 来来去去,去去来来。人们按序分成两队,路上便有了两行迤逦推进的平行线,湿漉漉的地面向远处伸展着。晚辈见了长辈,兄弟见了哥哥,要谦恭地问候,长辈们哥哥们再回问一声或者简单地“啊”一声,算是回礼了。人们互相打着招呼,互相问候着,说笑着。平辈间有小叔子取笑嫂子没梳头的,有弟妹笑话大伯哥身上有味儿的。大伯有心想反戈一击,却又碍于伦理,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地咽下去了。于是,脸憋得通红,遗憾得很。他们打趣着,戏谑着,一任肩上水桶上下翻飞,有节律地忽闪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家门,而肩膀却并不觉得怎么疼。 挑水的队伍里,不全是成人,偶尔也会夹杂有小孩子的踪影。在农村里,十三四岁的孩子,特别是男孩子,是要勇挑家庭重担的,他们会与父母亲一起,从事当时农村里所有的农活儿与家务。他们挑不动满桶,会挑多半桶,多半桶也挑不动,就挑半桶,有时身子骨弱,肩膀扛着,两手也擎着,半桶也难支撑了,压得面红耳赤、呲牙咧嘴,旁边会过来一位热心的哥哥姐姐,帮着挑回家去。 几年之后,少年长大了,他有时遇到这种情况,也会帮人家挑回家去。 村里人都说,矮子李三是个能人。李三五十出头,个儿不高,却五大三粗,很能干。每天鸡叫就起床,一副钩担在他手中玩得滴溜溜乱转,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而且在走动中他还能换肩,这让那些瘦弱的村人羡慕得了不得。 不消半个时辰,李三家里早已瓮满缸溢。这时,李三会再次拿起钩担,挑了水去送给几个嫂子家。几位哥哥瘦弱,挑水是件难事,哥嫂自是喜不自胜,早早就拿了毛巾开门迎候着。瓮满了,缸溢了,家家都不缺水了,这时李三才离去。看看太阳,已经三杆子高了。 逢节日时,特别是逢端午节的时候,路上更多了些忙碌的人,人们的脸上更是挂满了灿烂。 水是酒之魂。谁都知道,酿酒是需要好水的,像茅台,郎酒,五粮液,剑南春,厂址都选定赤水河,大约是因了赤水河独特的水了。而煮粽子,却也离不开好水,好水煮成的粽子,绵软浓香,甜味绕梁,散逸而去,会氤氲了整个村庄。于是,整个村庄就满是槲叶味儿,枣味儿还有糯米的味儿了。 河就是一般的河,但水很清澈,从上游水库里流泻下来,是不含一点杂质的。河中玩耍的孩童们渴了,可以直接掬起一捧来,喝了绝对不会闹肚子。河水经了泥土的过滤,渗进井里,微量元素也进来了,便成井水了,而且还多了些泥土的芳香。 人们依赖着水,仰仗着水,崇拜着水,就像五谷杂粮,让生命得以繁衍,让村庄村民能够延续。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人们呵护着井,敬奉着井,始终没有将其遗忘。 盛夏时节,河水涨溢,洪水泛滥,有时会漫过井台子,村人会回家拿了水泥沙子和砖石,将井台垒高,再抹,抹得光滑。 隆冬时节,井台上的水会结冰,这时,住在村子南端看管菜园子的老人会准备了锤子,一点点将坚冰敲碎,给老井解围。 日子久了,井底沉积了些许落叶的时候,会有那豪爽的二哥,扬扬粗壮的大嗓门,吆喝上队里几位同乡,“走,去淘井去……”。于是,一群人呼喊着就去了。井一年四季,是干净的。 几百年来,井一直是干净的。 井躺在河堤上,一座过水小桥连接了通往水井的路。小桥的左面是一片芦苇丛,令人想起《诗经》里面的句子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一米多高的芦苇丛,绵延半里路的河滩,遮蔽了多少绮丽的爱情故事!担水的恋人,在井边邂逅,缠绵缱绻,会连挑水的家什一并带进芦苇丛里,芦苇外面是一个世界,里面更是一个世界。高密有红高粱,这里便有青芦苇了。 暑期的时候,这里也有热闹着的光景。水井北边的白杨林里,会有一群少年,在帮生产队菜园里干完活后,扛起铁锨,铲子,水桶,袋子,去挖截柳龟了。精明的小伙伴,会用铁锨贴着地面,一锨戗去,没有。再戗下去,没有。又一锨下去,地上会现出三四个洞洞,而其余人眼睛一亮,全都陶醉了…… 半个时辰过后,满载而归。伙伴们会用水桶盛上些井水,有心的伙伴会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火柴,再用石块支成锅框的形状,填上干柴,用水煮截柳龟。烟火漫起,袅袅的香味升起来,便是亲吻着每个人的鼻孔了…… 小伙伴每人分八个,吃得特香。以致许多年后,伙伴们见了面,说说笑笑着,都从来没有绕开过这个话题。 …… 老井经年,忘却不了曾经的尘烟往事,还有那一串串鲜活的面容。熟悉的面孔来了又去了,去了的还来的,去了的不来的。 老井没用了。人们对自来水的偏爱,让井没有了用武之地,老井也要去了。 挖掘机正在轰鸣,运土车正日夜忙碌,撇下了钩担的人们嬉笑着站在岸边,观望着原始的一步步退去。 甸子消失了,白杨林子消失了,过水桥消失了,老井们消失了。 不久的将来,这里将建成省级水里利风景区。一条蓄水长河,将覆盖老井的位置,老井的头顶上,将会碧波荡漾。 几百年的井,是有生命的井。 几百年的井,将成为村庄历史上的一缕轻烟,缓缓升腾,消散,没有一点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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