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有集,城里有山。乡下的集想赶就赶,没觉出大稀罕;城里的山远在天边,任你再怎么稀罕也只好神往。
老人们说,我们的小村子去城里有六十里地,大人们步行进城办事,须当日顶着星星月亮走顶着月亮星星回。一直没听说村里谁家的小孩子有胆儿跟着大人进城。
许多年,城里的山对我们这些小孩子来说,只在那些大人们的口头传说里,只在风雨一样任性而缭乱的想象里。
十六岁我第一次进城,还是到城里学校参加中考。乡下孩子,一进城眼睛脑子都不好使不够用,吃喝要老师吆喝,走坐得老师吩咐。从住的宾馆到考点学校,我们排队出排队回,后边由老师撵着,头里由老师牵着,个个尽顾着你跟紧我我盯着他,城里满街的人物风光竟是风过水皮不留痕迹。
此后两年间,我也只是进过两次城:一次是父亲领着到车站前面的一户人家配眼镜,只看了城东北的一个小角儿;一次是我们姊妹三个结伙去赶山,年少莽撞的脚步生来头一次由着自己的性子闯了一次城,所以唯这一次在我那时的记忆里最难忘怀。
农家的十月初,天气已经很凉,早晚风一起,夹衣、毛衣都着急上身。野地里的粮食尽逃进了家门,庄稼棵子该让进村的也都进了村,不让进村的只好在风地里吱吱叫屈。那一秋粮食收得多卖得也多,黄烟价钱更是喜人。而我们家还又刚多了一份现金收入,就是我刚高中毕业的姐姐,终于托人到城里商店找了一个临时售货员的工作,几十块的工资对于一个普通农家已经是意外之想。父母心头的满意和喜悦想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所以当村里那些好事又野性的人,谈论起上城赶山的时候,他们也不再只是打趣儿嘲笑,而是着急着打听谁赶过山了,买回了什么东西,见过了哪些光景,等等诸如此类。有时我们小孩子从旁听着都不免有些耳热心痒,时时插话怂恿父亲也领了我们进城光鲜光鲜,一旁的母亲每当此时总拿眼睛只是瞅我们。
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城里的山刚赶过了两三天,母亲突然宣布,允许我们进城赶山,且要给我们五十块的赶山钱!然而一脸严肃地一再嘱咐:姐姐领着,弟弟护着,三个人一起不得离群儿,早去早回。我们自然是欣喜雀跃且再三地下保证,叫父母一百个放心安心。
其实我们哪还能算小孩子呢?姐姐已经进城工作自不必说,我且已经初中毕业,弟弟虽还上初二,然而个子高大过了父亲,嘴上毛茸茸的,嗓子嗡嗡如擂鼓。当然不是不能理解,哪个父母看自己的孩子也总是眼神儿跟不上来。不过,我也是明白的,父母之所以最终撒手让进城赶山,还是主要看在姐姐已然熟悉城里的份儿上的。
1980年代的末几年,村里人家都有了自行车,进城不再需要步行,单程只要三个时辰左右的光景了。我家里有两辆车,一辆新买的是给姐姐上班的,一辆大平把也才买了不到三年。我们进城,姐姐的新专车别人用不得,弟弟就骑大平把,后座上带着我——我自然乐意得不得了,因为可以一路不用花力气了。
昼短夜长,太阳一露头我们就须早早出发。那是个晴朗少风的天气,白露为霜,田野空旷,鸟鸣清晰而辽远。路是宽宽的干净的沙土路,车子跑上去沙沙作响。在我们家里,弟弟有些古怪,遗传变异竟有不错的乐感,喜欢唱歌且在同学中小有名气,然而这一路上他却不唱,只是响亮地吹着口哨。我喊“你唱一个吧”,他甩一甩额前长发,回道“叫人骂神经病吗?”。弟弟骑车轻盈迅捷,可是姐姐始终跑在前头。我悠着双脚,任沙路流向车后,任树木落叶人家远山拥挤着追赶着落得越来越远。我是逆流而上的小鱼儿,我是展翅飞翔的小鸟儿,我是无声无息的流云呢。将近城边,路上行人多起来,我想他们都是进城赶山的吧;也见有拖拉机突突跑到前面去,后斗儿里坐满了花花绿绿的妇女。我的心有些急躁起来。
从古城子往西下一段长长的坡路,远远望见乌黑的人群了,耳边即时嘈杂起隐隐的市声。弟弟喊“坐稳了,小心摔下去!”。新修的东关大街坦荡如砥,过去不远就是市府大门口。姐姐下车招呼我们,把车子推到她熟悉的看车人那里去。
尽管早觉得城里的山肯定不一般,满街的人流还是让人惊叹。我们乡下的集市通常就是村里的一两条窄窄的街巷,除了年集之外平时也并不见得怎么拥挤。眼前这城里的山,的确是人山人海,长的短的好几条街道,人流如洪水,不知从哪里始不见在哪里终,几处路口更是汹涌的漩涡。我傻傻地自言自语:城里人都不干活儿?姐姐笑说:城里人都出来看热闹,乡下人才大老远地跑来倒腾稀罕,满大街多半儿是乡下人呢。弟弟说:也没见城里人多洋气呀!谁不是正着打扮倒着打扮够了才来的,你不细看就能看出来?何况你还没学会细看呢!姐姐的口气老到而不屑。
乡下人城里人分不出当然不是问题,满街的各色商品涌到眼前扑上心头挤得眼疼心木手足无措才是大问题。这山上的东西真多,乡下有的,这里更有,而且更多量更多样;乡下没有的,这里也有,而且想不到地新奇。想这城里的山也真有号召力,城里的商店自不必说,连乡下的供销社也都跑了来各各抢占摊位;更别说那些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小商小贩,各怀了祖传的偷学的无师自通的各样绝技,各揣了自种的自养的自做的各色鸡零狗碎,撒豆成兵,是个街边就有他们的影子,是个角落就有他们的声音。在这山会里一路走去,我真想成个什么人见人怕的山大王,想什么是什么,想拿什么就拿什么,想取什么就取什么;或者竟变一个隐形人,一路掠过去吃过去谁也无可奈何。我满肚子的贪婪躁动。
可是我终归知道我们只有五十块钱。姐姐领着看衣服,那些漂亮些的都要三十块以上,便宜些的呢其实在乡下的集上也可以买到,又何必巴巴跑到城里的山上呢?一直看下去我竟至眼不能辨色心不分好孬,心劲松了,人也累了。不知道姐姐怎么想,我就问:姐你先买吧?姐姐说:不急,先看,好的在后头呢!我只好无语跟着,姐姐又说:你看好哪一个说一声,先尽你买。我怎么好意思呢,只好继续无语。弟弟烦躁起来,说我们分开看吧。姐姐瞅他一眼,说你敢!我看姐姐那时的样子,怎么忽然间象极了母亲!
大东西一时买不上,先买个小东西暖暖手吧。街边小摊儿上的泥塑老虎粉白艳红很喜欢人,朴拙生动虎虎给力。买了摆在床头,是个不错的主意,且只需三五块钱。我蹲身指给姐姐看,弟弟也极力赞成买几个,可是姐姐说,走的时候再买吧,一路子拿在手里怪沉的。摆摊的老人大声说,快买吧,一会儿就没了,卖完了,回头俺就走了。姐姐笑着拉我们走。乡下的集上倒是也可以买到,可是须到年底,且看起来也比不上这城里山上的好,我心里满是不舍。
弟弟欢喜看皮鞋。每逢皮鞋摊儿,就驻足端详,拿起一只只皮鞋,煞有介事地摩挲着瞧,多嘴多舌地问售货员,是不是真皮的?底子耐穿不耐穿?有没有更便宜一点的?等等。姐姐总是不等他看完问完,就不管不顾地远走。弟弟还是个初中生,显然不合适穿什么皮鞋,母亲不会同意的。可是弟弟一面在后面跑着跟,一面抱怨说,等我看完好不好?
不知看了多久,望望日头已近中天,弟弟乱嚷说饿坏了肚子了,须买东西吃。姐姐边说不卫生,边领我们去一家像样儿的食品摊位边,打算买热气腾腾的白面包子。弟弟赶紧找钱,他拉开外衣,低头翻内衣上的小口袋,翻来翻去。我也凑他跟前拉着他的外衣相帮。可是弟弟掏摸了半天,又上上下下拍了一遍身子,末了竟带着哭腔压声喊:姐——,我是不是把钱丢了!?姐姐禁不住大声说,别胡说八道,再找一找。弟弟于是徒劳地再次翻找。在家的时候,我是明明看见的,母亲给了弟弟五张十元的,弟弟数了两遍,然后在手里划成半片儿小扇儿,舞弄半天,才小心揣进内衣口袋了。怎么可能丢了呢?他的衣服没有被刀划的痕迹,不可能是被偷了;口袋也没有破损,不可能是漏了;难道他放错了?或者竟没放在身上?姐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可是她望望一脸哭相的弟弟说,别找了,走吧!
我们姐弟三个就什么也不再看,也没有心情看,这个山已经与我们无关。我们穿过人流,找了自行车,骑上径直出城,象受伤的鸟儿一样着急回家。弟弟说,姐姐你还在前面,别急,啊!我们飞奔回家,竟完全忘记了饥饿!离家还有几里地,姐姐骑得慢下来,弟弟飞奔上前,喊姐姐你慢着我们先回家。弟弟疯狂地窜,车子左右摇摆上下颠簸,我吓得心紧得难受,不住地大喊慢一点儿,可是他竟一声也听不见。
到家,门锁着,父母正好不在家。弟弟爬墙进去,我想说你小心点儿。在门外等半天,才见弟弟从墙头探出脑袋,咧嘴大喊我找着钱啦——!
我又惊又喜又气。原来弟弟这个烧包鬼,临走又去自己房间整理仪容,梳头理衣打扮个没完,还把五十块钱拿出来再数一遍,且随手就放到了床单儿上,人却急匆匆地走了——五十块钱就这样一直安然无恙躺在床上!
姐姐到家,我俩告诉她真相。疲惫、惊喜和嗔怒交织在她脸上,姐姐一言未发。
弟弟从屋里捧出生花生,我们就在门口净地上剥着吞吃起来。父母回来,我们照着商量好的方案,告诉他们我们很高兴地赶了一次城里的山,且添油加醋交待了一些纷纭的细节,然而也告诉母亲我们其实什么也没舍得买,因为舍不得破开整整齐齐的五十块钱。母亲不知就里,假装不高兴地说,真是些乔巴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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