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小聚,杯盘间点缀几个咸菜小碟:深绿的腌黄瓜、红棕的咸辣菜丝、素白的腌白菜疙瘩丁儿,色泽诱人。几个人不由动了心思,酒未端菜不动倒先拾筷子夹来品尝,且连声夸赞滋味不错。座中曹君知我好风雅,笑问想不想写一写,我一面慢嚼细品,一面作势沉吟笑而不答。
许多日过去,心里却还暗装着那次桌上的咸菜,时不时会出神想上一番,满脑子里缭绕着过往的风丝雨片。
按时下的说法咸菜显然不是什么好东西,盐分尤其是亚硝酸盐高,营养又少得可怜,然而当我小时候,咸菜似乎是不可或缺的好东西一日三餐离不了它的撑持。家里饭桌上总放着切好的小半瓷碗咸菜,或条儿或丁儿或丝儿;有条件讲究的时候,也做蛋炖油炒把它当大菜拾掇;农忙时节捎饭吃,饭篮的一角里总少不了几块咸菜;下坡回家忙不及做饭,或者无菜可炒,就从缸里现捞一个咸菜疙瘩洗了拿菜刀就手割着分吃。大人们口头儿有一个经常的说道,吃了咸菜长力气。
然而小孩子吃咸菜却要受到大人严重地嘱咐:少吃咸菜大口就饭!可他们似乎总是忘记禁忌,格外贪婪,手上的咸菜再三小心还是几下就要吃光,于是遭到严厉的叱骂了,于是眼泪鼻涕甚至嚎哭的把戏上演了,于是大人们转而好言哄劝赶紧端水到嘴边催着一番又一番地大口喝下,且絮絮地讲起村里的故事来,指名道姓说某人因为小时候贪吃咸菜齁着了得上严重的痨病,身子垮掉不能下地劳动了云云。
没有大人监督的偷吃咸菜是极畅快的。那当然不会是在饭桌上。大人上坡不在家,小孩子玩累了饿了,跑回家从黑乎乎的橱柜里摸出凉饭,一摞煮瓜干儿,或者一块粗面饼子,或者一张高粱煎饼,放心大胆去咸菜缸里抄块大咸菜,一面肆意大口咬嚼,一面大呼小叫跑着跳着跟伙伴玩耍。什么时候嗓子冒了烟,头顶热气腾腾如沸水,不拘谁家的热水凉水,逮来就咕嘟咕嘟一气儿。那种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的淋漓快意跳脱有力,莫不是随了意的咸菜慷慨给的?
大人们是喜欢做咸菜的。家家都备咸菜缸咸菜坛子,陶的瓷的都有,有的人家还不只一个,大的有半大小子高,小的才到个倭瓜那么大。大的咸菜缸常放在院子角落里,老秋的辣菜萝卜黄瓜洗净晾干,一层一层码好覆上大盐粒子,讲究的人家还要用早备下的豆腐锅巴花椒八角压顶,给咸菜上色提味。小的咸菜坛子常在锅后墙角的台子上,平日做菜剩下来的白菜疙瘩、黄瓜懒巴儿、萝卜腚、姜头儿蒜脑儿等等,随得随手就丢进坛子腌起来,麦收秋忙活儿沉重青菜奇缺的时节,这里面藏着的零零碎碎可是快活舌尖儿的宝贝。谁家的新媳妇会不会巧手拌饭滋润过日子,这个咸菜坛子可是当家婆婆人前留心上眼人后搬弄口舌的硬指标。
我上初高中基本是以咸菜为伴。七年级开始住校,从家里捎饭吃,天热三天一趟,天凉一周一趟,炒菜不能带多少也就是一两顿的量,带咸菜却是现成容易又合算;高中的食堂是卖炒菜的了,可是又往往只给学生炒一点点,不容易抢买到,且吃得太经常太多花费太大受不起,我那时还时刻想着攒钱买喜欢的书,于是最合意最经常的办法还是多多从家里带咸菜。
同学之间咸菜是公共菜谱。这不只是说大家都从各自家里带咸菜,还意味着不管谁的咸菜一旦进了教室到了眼皮底下就都是大家的,我的你吃他吃,你的他吃我尝,哥们儿义气共产主义,你有我有全都有生活再苦咸菜就。记得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竟把家里的一大瓷缸咸菜捎光了,再回家的时候,母亲只好跑到没有孩子上学的人家去借。上的高中离家远,一月才能回家一次,咸菜吃的时间一长口舌会腻,学校不远的个体小饭店也有不嫌絮烦愿意给学生加工咸菜的,我们就几个人相约,拿了各自的白色铝制饭盒和咸菜疙瘩,跟店里嘻嘻哈哈谈事情讲价钱拉不咸不淡的放肆话。曾经有一家是只有两个跟我们年纪相仿的姑娘在做事的,善良爱说话,我们就去得勤一些,每次呆得时间也多一些,她们只愿意收我们五毛钱,炒咸菜又舍得给加油放葱花,更还给加一点稀罕的肥肉,切得细白如蜂虫。至今想来还欢喜而且感激,所以许多年过去,这一节还记得清晰如故。
也曾经学着自制咸菜。最平常不过的方法,是从集市上买来便宜的黄瓜、大姜、嫩蒜洗净切片儿划条儿或者剁丁儿,细盐拿少少的热水冲浇顶儿,耐心拌匀,放置一两个时辰就得了,几个伙伴儿围上呱唧呱唧一吃,从没有人说这不是咸菜。不过我最得意的做法是腌煮黄豆——这其实是母亲的发明,把母亲早在家滚好的粒粒饱满的大黄豆用干净的油纸袋儿装到学校,一次可带三四斤,等炒菜油煎豆腐咸菜依次吃完,即用盐水把黄豆隔夜泡开在饭盒里,第二天上午送到学校食堂的给学生馏饭的蒸笼里,午饭一开,即可以吃到鲜咸美味的腌煮黄豆了——不光豆好吃,汤也是鲜美无比的。而据那时的私家观察,这一个方法完全算得我的独门绝技。
我曾经跟妻儿谈起自己学生时代腌煮黄豆的经历和那一种诱人追怀的美味,他们一脸笑意上漾起的将信将疑,让我不由心生怅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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