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打春早,腊月二十二,五九之尾,又早早落了小雨,天气和暖得人不免春心荡漾。大年三十儿更是个少见的晴暖日子。
这个年头多钱财少时光,人人抓得了满把的黄白同时却抓不得许多日子,然而多少日子可以错过唯独大年三十儿错不得,这个日子若不能跟父母乡亲守在一起,不光年味儿尝不明白,这一年茫茫然算是白过,连来年的走道儿一时也觑不清楚找不明白了,过日子的快感即全被钱财搅和了。所以说,回家过年是咱们所有人最阳刚的念想。
在这个小山村里有我年迈的爷娘。我的大年三十儿从来就只在这个住满庄户人家的小山村里。
红红的太阳一露脸儿,庄户人家一年之中最具仪式意味儿最隆重的一天开始了。
上年岁的人家多养牲口,早起第一件事,就是伺候这些眼巴巴等吃等喝的活宝贝:上草料,清圈粪,饮温水,铡草料。这一次草料须备好至少两三天------农家平素劳碌节日尚清闲,初一妇女忌针线,男人也极稀罕地忌动锨镢犁锄了。
现成简单的早饭之后再来一次打扫卫生。扫日过去,大扫其实早做过了,然而这一回却也不是一般的打扫,扫帚须极用心,旮旮旯旯面面俱到,屋里屋外留下哪怕一丁点儿污秽,也仿佛对新年的到来不恭敬似地。
清扫完毕,阳光烂漫地上了每家每户的大门,该贴对子了。这是农家最有文化味的大事情。识不了几个字的爷爷自愿给正上学的孙子打下手,共同做这个隆重的仪式。孙子检出一副对子,细心读了上下联和横批,分出左右尊卑,觉得意思妥帖,即双手轻轻提了纸角,蹬了凳子,到门前比量恰当,才嘱咐爷爷去刷凉到刚好的浆糊。然后这孙子在上面定位置,爷爷远远地瞅分寸,直到爷孙两个都认为稳妥无比,这才按下决心稳稳地把对子扫实。大功告成之后,孙子下凳子,还要跟爷爷站到并肩,一块儿远远地欣赏一番,且不时顾左右行人而点头微笑,似讨好又似自言自语地连说好好。只是如今连这山村小街上也大都是车来车往,除了左邻右舍少有散步的行人,于是驻足赏鉴这新年对子的闲情逸志实在已经难得得很了。不过,大年三十儿贴对子的习俗毕竟是民间的心灵之约,家家户户绝不因冷落而爽约。
午饭是有讲究的,照例应当是干饭和大鱼大肉。当我小时,干饭是金黄的小米干饭,年三十儿家家煮猪头下水烩肉熬肉冻,煎大宽宽的刀鱼,或者肥胖的黄鱼。小孩子们这时准许放开肚皮,呲牙咧嘴大啃大嚼,大快朵颐。而今虽在这偏僻的小山村,小米也已经少有种植,故干饭多是雪白晶莹的大米,猪头下水太麻烦,只用了省事的排骨和炒菜。男人们喜酌两杯家乡酒,小孩子就跟奶奶妈妈姐弟淘气抢饮料,一招一式像模像样学大人。
午饭后吃饱喝足满嘴油腻的小孩子得了这个时节特别的解放,扔了书笔,呼朋引伴去了。男人们须早早理好芝麻秸或者豆棵子,预备夜来烧锅下饺子讨吉利;又须用大红纸糊墙铺桌布置供桌,备下红筷子红蜡烛粗檀香样样不能缺;牲口也须早早喂饱饮足,还须多多添加豆饼萝卜,它们也应当过个好年。妇女们比先更忙一些,拣选糖果,炒制肉菜,搬出早就蒸好的枣山,让男人一样儿一样儿摆齐在供桌上;而后再和面拌馅儿包饺子。
夜色还只影在西山后,空气里就有性急的鞭炮一嘟噜一嘟噜响开来。人人心里千呼万唤的新年夜的确就要到来了!
男人们在当院里燃起黄纸小祭过天地,即点燃屋里供桌上的蜡烛,领着儿孙出门迎家堂去。小孩子闹糊涂,问家堂是何物何人,大人懒得解释,或者竟一时解释不出来,就只催促,走吧别问那么多!于是携一卷黄纸,提一挂鞭炮,去村头叉路口儿迎着祖宗坟茔的方向,神神秘秘地放鞭烧纸。如今我眼看一把年纪,却仍还似少时一般,默默跟着老父亲迎家堂回家,然而心底里一面暗觉得脊背凉沁沁,一面自责对仪式的不得虔诚和对祖宗先人的不够深敬。
回转进了自家大门,大门口儿当地放下门棍——闲人免进,不,闲鬼免进的意思,怕别家祖宗走错门儿。开了屋里屋外的灯光,理了供桌上的各样供品和筷子,点燃檀香,朝上面深深拜两拜,端端正正插在填了黄米的香炉里,即算请了列位祖宗回家来共庆佳节,保佑家族子孙。
而此时锅里的水正滚花儿,饺子正热烈打转儿。男人孩子忙到院子里或者大门外当街去放鞭炮。人人耳边莫不听出整个村子已成了正午晒场上的秋豆子,噼噼啪啪忙个不停。女人们在腾腾热气里游荡,端两碗先上给供桌,再一碗一碗端上炕桌。炕桌上还要摆几样炒菜,各家内容多少不一,然鱼肉必是讲究少不得的。男人们在鞭炮声里讲究喝几杯酒,还要高兴逗女人孩子也沾沾舌头尝一点儿辛辣味儿。
饭后男人和男孩子即忙着穿戴起来出门拜年,这是近年来的新行仪。家族里老人年纪越来越富裕,熬不了夜深,而小年轻儿们又挂心着电视春晚,世易时移,人心思变,于是子夜的拜年改在晚饭后,新行仪尊老爱幼两不误,正是以人为本和谐为上。然而男女分工,女人和女孩子守家准备年夜饺子,依旧是只在初一一早出门拜年。
午夜拜年是圈子拜年,这个圈子就是咱们特别看重的血亲家族。同家族人的核心价值观就是认尊认长,拜年的队伍多年来不约自成,拜年的对象和次序程序都各人心里有谱儿。每到一家院门儿,队伍里为首者必先高呼尊者或者长者“拜年啦”,然后依次进屋,依次问候拜年,并不磕头下跪讨喜钱,然后落座。这人家主人必已在正位上欣然端坐,炕上或桌上必摆置了各样瓜籽、松子、花生、糖果并新鲜草莓,且由小辈儿新沏上来热热的酽茶,于是一再地让吃让喝,当嘻嘻哈哈推让之间,啦啦年成,啦啦孩子学业,啦啦老者身体,啦啦年轻儿前程,可是限于时间太少心思太多,久坐不能,于是各喝干杯中茶水,谢过招待,起身再次问候并告辞,再排队往下家去。
村子里大街小巷皆修了水泥路,不再坑洼难行,然而几乎家家门口卧着汽车,巷子本来就窄狭难通车,眼下这情景通人都不能了。我们一面感叹生活的变化之大,一面又好事去猜想这小山村对居在城里的人和车的辛劳付出。
我们户门不大,拜完年固然央视晚会已开始,然不过才过去三两个节目,小年轻儿们马不停蹄赶紧回家。
我转回家,母亲已经包完年夜饺子回房迷瞪去了,春晚关照不了她这样的观众。我则看一个节目失望一次,然还盼望下一个节目,盼望一次却又失望一次,直熬得我心灰意冷恹恹欲睡。朦胧想春晚这所谓的新民俗大概走到了她繁华之旅的尽头了吧。
猛然间窗外鞭炮大作礼炮齐鸣,午正到了。我跟父亲到当院摆了条桌,上了供物,烧了黄纸,算大祭天地诸神。到屋里各处烧纸供饺子,算祭各方面的主管神和恩泽子孙的祖宗。然后全家人齐齐聚吃年夜饺子。母亲跟媳妇还又精心做了炒菜,凡庄户人大年夜里常用的心思无不在这菜品里一一照顾到。自从添了孙子,母亲就年年玩一点小把戏,把包钱的饺子暗暗做了记号,盛进孙子碗里,赚得孙子边吃边连连惊呼发财又发财发大财了。
母亲、媳妇和孩子也喝一点甜腻腻的苹果酒,我跟父亲呢对酌一点密州春,边望着电视上的哑巴画面,屋外鞭炮和礼炮震得窗玻璃似牙齿捉对儿打颤。“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这是一副老对子,客观忠实却又不声不响满孕了感叹。
忽然门牙被硬硬地硌了一下,一个包了钱的饺子偷跑进了我的碗里,一个念头闪过,点醒了我早已麻木的脑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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