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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爷娘的眼里没有了“看得见”的“鞭影”。他们做着自由的农民了。 家乡的土语,把花生叫果子。爷娘每年都要种果子,好像果子缠上了他们——这也算是他们的另一种不自由吧。 元宵节一过,年味儿渐渐寡淡如隔夜的米汤。爷娘的手脚开始为地里的活计忙活起来。自从传过来地膜覆盖技术,果子就成了下地最早的庄稼。爷娘的忙活当然先从果子的身上起。 做种子的果子早在年前摘果的时候就挑出来了,一袋一袋码放在干爽的仓房里。 手剥果子不能长久。爷娘照例淘换来绵槐条子,比量着两拃多长的样子,截成几节,放灶门口火苗上烤了,各取中间折成几个简单的木夹剪,这就有了省劲儿顺手的工具了。 天气乍暖还寒,户外少劳动。爷铡草喂上牛,娘撒粮喂过鸡,就盘腿大坐到热炕上,俩人对头儿,就着簸箕一个一个剥果子。噼噼啪啪的杂声里,还要啦啦家长里短,唠唠七姑八姨,偶有邻居来串门儿,也就斜签着身子坐在炕沿儿上,边说话边拾起夹剪剥果子。中做饭了娘就望望日影拍拍衣服去做饭,害饥困了爷就喊搬桌子拾掇饭。 剥好的果子再装入袋子放回仓房,光身子的果子仁儿和空肚子的果子皮儿同在一个袋子里也还是一家子。 半月二十天过去,十几袋果子剥出来。年轻人家可都是机器剥的,爷娘却说那样伤果子仁儿,我不免疑心他们其实为的是过日子。 果子剥完,下来就是娘一个人的活儿。到院子的水泥台上,娘把剥好的果子倒在簸箕里,一起一落地簸动着,果子皮儿簌簌撒落在暖洋洋的阳光里。果子仁儿被强留下来,果子皮儿落了单,情愿守寂寞攒着热情去温暖冬天的灶膛。 清明一过,就有着急的人家开始扣果子。早春风干雨少,人们抽水拉水也要抢种下去,晚打一天工损失小二百,想想就心痛。爷娘离不了家,作弄不了机械,花钱求人又不情愿,就只好耐着性子等老天发心善。 好在每年洋槐花将开时节,老天总送一场差不多的透犁雨——虽说这几年这场雨的质量有些伪劣,然而毕竟总还是给下来,使爷娘的心在旱天魃地前总还存着底气儿。 雨过土润,翻起来的泥土散发着清香。爷扶犁起垄,娘跟着撒化肥;垄起来先略平一平,再光脚踩两行浅窝儿,娘躬身把果子仁儿点到窝儿里面,三两粒做一窝儿,又光脚拢土踩实,种子入了土风快就生根发芽如土里怀胎。为让果子的新生命不受摧折,又能感恩尽心秋来多结果,人学会了给它们覆盖一层透明的薄膜。娘在前拽膜盖膜,爷跟后铲土压膜,不请人不花钱,不与机器攀快慢,十天半月,到底也把种子一粒一粒全埋进湿润的土里盖进温暖的膜里。 一周左右功夫,果子芽儿破土,在潮热的地膜下呆上三天两日,小嫰叶就开始挤到了膜顶。爷娘急果子所急,赶忙来抠膜。初次抠膜,只是在果子苗头顶的膜上破个孔儿,叫小苗透透气儿,因为膜内外温度湿度差别很大,孔儿破大了会闪了苗。过不了三四天,果子苗适应了膜外的情形,就须二次抠膜,用米把长的细杆儿绑上小小铁丝钩或者其它什么,把果子苗上的地膜豁出个口子,让苗全身挺出来接受阳光雨露,尽情舒展生长。因为旱地果子难得出苗整齐,抠膜还要进行第三次第四次的补抠,保证所有果子苗不被憋在膜里受委屈。 果子苗出了膜譬如成了个半大小子,能吃能喝能疯长,老天爷送过来调和雨水,展眼间果子秧就能把地面盖得风雨不透。 抢在果子秧盖实地面之前的当儿,爷娘还要在垄沟和地角上打一遍除草剂和乙草胺。膜里是早在扣膜前就细心打了乙草胺的,膜外也早在扣膜后紧接着打了的,可是连日的来回折腾,地面破了相,野草就呲了牙露了相,补一遍除草剂和乙草胺能防患于未然。 接下来爷娘有十天半月的偷闲。背了手望着果子秧一天长一节,果子叶一天比一天浓绿肥厚,垄沟越来越狭窄终于不见,而小小的黄花也在秧底闪闪地开起来了。偶有杂草从秧苗间钻出来望光景凑热闹,爷娘毫不客气地拔它出来扔得远远的。 果子秧一盖实垄沟,高可及人的膝盖,就是打矮壮素的时候了。矮壮素使果子的心劲儿更多地集中用到长果实上,使叶子由嫩绿变了老绿。打矮壮素,须同时打杀菌药,果子用心在地下,地上秧子就容易受细菌的侵扰,杀菌药明保秧子暗保地下果实。 矮壮素只打一次,杀菌药却要隔十天左右打一次,直打两三次才好。这期间,也正是田间害虫忙着强身健体生儿育女的时节,所以还要不只一两次地打灭虫剂。有需求就有生产,现今市面上已经有了杀虫、灭菌、抑制苗秧过分生长三合一功效的农药了,爷娘可以省去不少的奔忙。 立秋一到,庄稼的生长自然地到了最后的冲刺阶段,打完最后一遍杀菌药,爷娘只是照例等着收获的喜悦滋味。白露婆娑,各样叶子陆续辞枝下地,照过去自然的过程,果子叶子已经败落得差不多只剩了茎秆了,可是现今这样的精心照料,果子还是叶绿苗壮,看起来正当盛年呢,然而爷娘知道,土里的果实已经是肚饱肠肥了。如果不及时薅出来,果子缀儿一旦败坏,果子落在地里,收获就万分地艰难了。 每年这个时候,老天特别体恤人情,差不多总是给一场及时雨。土壤松软,薅果子就是轻松愉快的过程。图省力又赶活儿的人家,用机器或者耕牛把果子垄先犁开,果子根株松动,再手薅人就更享受多了。我的爷娘,虽然也养着耕牛,但却总情愿一墩儿一墩儿手薅,薅一墩儿,抖擞抖擞,举到眼前,细心数数果子的个数,捏捏果子的硬软,或赞叹,或者痛惜,给是那么斤斤计较,那么用心检讨自己伺候庄稼的得失。 薅出来的果子就地摆在土垄上晒着,一行一行很整齐,果子在阳光和秋风里渐渐干白,果子秧萎下去,更显出果子的丰实来。村子周遭的野坡里都是白花花的果子了。好天三五日,果子多半儿干,拿果子秧捆果子,捆成不大不小的个儿子,站在地里透上一天半日,就可以拉回家了。 拉回家的果子先垛着,没空儿摘,因为还要忙着整地种麦子,收秋玉米,割黄豆,收各样杂粮。等这些差不多都进了家门,这才坐下来安心摘果子,果子仁已经干得咬到牙上嘎嘣响。各家大门口都有大小不等的果子垛,罩了大块儿的白油纸,压了石头和棍棒,在凉风中哗哗作响,果子垛下都有妇女老人或者小孩子守着篮子、袋子一把一把摘果子,这家跟那家还一递一声遥遥地问答着家常话。 爷娘摘果子,从八月十五始,直到差不多冬至月初。每摘一天下来,灰头土脸成了土人儿,只有两个眼睛干净,一天也只能摘一袋子果子。这两年有了摘果儿机,可是一台要上千块钱,一亩地的果子不够使,庄户人过日子,心里还不大容易认下来,这个新鲜玩意儿就还只是卖家的摆件儿。 胡锦涛的那些年,果子一年比一年价涨,通货从一块出头儿到了将近四块,庄户人觉得果子越来越珍贵,满岭满坡都种了果子,麦子减下来,玉米减下来,杂粮减下来,果子成了满坡的希望满坡的钱。中秋将至,收果子的贩子就进了村子,大呼小叫收果子,也不大计较干湿,收得急如上厕所鼓不住了。 爷娘耳根儿软,又无法探知外面的行情,且无从抵住贩子大娘长大爷短的甜言蜜语,摘一点儿卖一点儿,也卖完了也就知道了自家少卖了多少钱,然而没有法儿,自己愿意的,反悔也没有用,于是想想总还是应该高兴,毕竟自己的辛苦换成了满把花花绿绿的钱。 该卖的都卖掉了,除了留下来年做种儿的,就只是打果子油的了。我们这里的庄户人家就是有这个好处,几乎一年四季吃得上自己打的果子油。油坊邻村就有,自己把收拾好的果子米拉到那里,亲自守着亲眼看着果子油打出来淌到自家油桶里。 年节爷娘还守着老规矩,三十炒果子,河里淘洗了细沙来,上锅沙子果子一起炒,炒熟的果子不焦不糊,香味扑鼻,诱人得很。然而来的大小客人却吃得极少,果子已经不是早些年那样的稀罕宝贝了。 其实不光庄户人在吃上不珍重,连市面上似乎也不怎么珍重了。连续两年走街串巷收果子的贩子少了,价钱低到了只有两块多。照今年的收成算来,除去成本,一亩地的果子收入不到千元,远低于玉米甚至小麦,庄户人家开始打算多种玉米了。然而我的爷娘却无须费心,他们老了,已经种不了多少地,伺候不了多少庄稼了。 的确,爷娘老了,然而他们还做农民种果子,越来越少地种,一年一度,周而复始。果子做了爷娘过日子的年轮了。 |
老_道 发表于 2014-10-16 17:07
优处是看得出是真热爱,投入了真感情,而今论坛上是见不到几篇这样的“真”文字了;缺处是平铺直叙见不到高 ...
流年清欢 发表于 2014-10-17 09:35
一句句用心读完。读爷娘的果子,同时在读爷娘对土地、对生活的一份笃实的朴质品性。月月年年,如浑厚的土地 ...
吴心柳 发表于 2014-10-17 06:22
这种东西本想呈现一点生活的趣味,波澜是难得的。感谢朋友的来读,为给人“生倦”而惭愧,我自己因为字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