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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说,想着今天晚上得烧纸。为什么?我回问。七月十五,平安节,保平安哪!鬼节我是知道的,然而鬼节什么时候有了平安节的雅称?
说话时我正骑摩托车走过石门水库的坝顶大道,右手下就是碧波荡漾的水库。我喃喃自语:我的表叔就是鬼节上没在这里的,都有好几年了——。
我的表叔叫蒋路明,跟我同岁,一起上过了初中一年级。在鬼节这一天的一个燥热的中午,一头扎进石门水库的碧波,从此绝情而去。
记得曾写过一篇短文,想翻出来再看看,然而点遍所有的文件夹和文档,茫无所见,点信息港旧版文学频道却不开,开博客一页一页查下来终也没有。
我觉得有些昏头昏脑,于是不再徒费手脚,抚好键盘预备再敲一遍,把那些零星的记忆从岁月的浮尘中轻轻地敲出来,愿它象清风一样悄悄吹过心弦……
上初中以前,我没在意自己有蒋路明这么个表叔。然而他的父亲——我的舅爷我是熟悉的,因为他跟我奶奶在娘家堂叔姊妹兄弟里面私交最好,年节里不时会出门儿来往,他那个村子又有个小小集市,我奶奶每赶集好顺便串个门儿歇歇脚喝碗水甚至被留饭。
一上初中,就被一再告知我这个舅爷家在村子里的位置,且被告知有一个跟我一起上学的小表叔。学校就在他们村头儿的东北岭上,而我舅爷家的房子就在岭下的村东头,且我们放学回家必经他们家东墙外的黄土路。家人的意思是让我能跟舅爷家勤走动走动,小孩子出了村子能有个照应,遇上刮风下雨打雷落雪家里人也好放心。
然而我那个时候,虽说顶着个男孩子名份,却羞怯不亚于小女生,跟生人大人打交道难上加难。在那个村子上学一年,只到过我舅爷家一次,而且还没敢进堂屋门儿。那次奶奶千叮咛万嘱咐地让我给舅爷舅妈捎个什么口信儿,事儿倒是记着明明白白,放学回家走到舅爷家墙外,下坡进门小跑到堂屋门口,我朝烟气腾腾正忙着做饭的屋里,放鞭炮一样把口信放出来,屋里人听见没有听清楚没有一概不管,扭身就跑掉了。后来听说,舅爷舅妈当时根本没听着我说什么,也没看清我这个孩子的模样,只猜测大概就是我。
舅爷舅妈难得见上我的面,于是对我的关照就由同在学校里且同年的表叔来做到了——这是我日后回想才理会的,当时是蠢然茫然无所知。
表叔性子活泼,很闹,好调笑,说话无所顾忌。他嘴皮子干脆响快,跟炒爆豆儿一样,人跟他犟嘴没有敌得了的;一张鸭蛋脸面,皮肤细致光滑,腮边有长长的酒窝,白牙齿,笑起来满脸生动。因为无所顾忌,经常因一言半语起小纠纷小冲突跟同学追逐打闹,也因为无所顾忌,没少挨老师批评。
然而他跟我调笑的时候却很少,大概因为觉得自己是个长辈的缘故吧。我听大人说,表叔曾经跟我舅爷舅妈抱怨,嫌我不叫他表叔,其实这怎么可能呢,在同学面前长了他这个跟我同岁的的辈分,岂不是低了我自己的尊严?我那时也正叛逆泛滥呢,青春期刚露头不好惹的。
然而抱怨归抱怨,表叔似乎并不记仇,在学校里既不曾叫过我的小名儿,也从不装相找茬儿摆布我,他反倒象个大人似地主动给了我很多关照。我们上的那个初中,当时正撤并,整个初中部就只剩我们一个初一班了。学校里的体力劳动活儿,由我们班里做的多,隔三差五需要拿工具了,表叔就会对我喊一声,不用你带我就带了!有的活儿需要结伙儿干,他总是抢先喊我一起,其实他那时的身子比我也高大不了多少。我后来想,表叔一定受了舅爷舅妈殷勤嘱咐的。
业荒于嬉,表叔的嬉闹无度影响了他的的文化课成绩,或者因为常常记挂着我的琐事而影响到他的学习也未可知,就在我们升到初二搬到乡驻地去后不久,他就悄无声息地辍学了,校园里从此消失了他的身影。
当我再听到他的消息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跟着大人天南海北地打工,做起属于大人的事情,我却只是一路上学,两人接连竟有十多年没有机会相见,其实我们两个村子相距不过四里地。
有一年正月,他跟舅爷到我们家出门儿,恰逢我不在家,说话间谈起还在上学的我,表叔说我见了面大概认不出他了,他也会认不出我的了。这是我奶奶事后告诉我的,说明表叔心里也还装着我这个同龄的小辈。
他的话是有道理的。我看看自己的变化倒不怎么大,而据大人说,表叔的变化大,长大长高了,成了一个美男子,完全象个大人了。后来又听说他开塔吊,当工程队的头儿,成了人物,挣了钱;结了婚,分了家单过,收拾了家里房子,因为有好长时间在青岛干,干得顺手顺心,甚至打算在那里买房住下了——这个自由的社会给了不怕吃苦的表叔过幸福日子的自由。
一次我路过他们村里的一条小街,远望见一家人家的南屋很别致,建得高大漂亮不说,屋顶围了一圈儿钢筋护栏,护栏间的空格还焊接了铁皮菱块,漆成红蓝相间的颜色。这个设计用了心思,舍得钱财,尤其那里面讲究安全的劲头儿,在村里是很少见的,我猜定是个不一般的人家。后来瞅空儿一打听,却被告知是我的表叔蒋路明家。
我妹妹嫁到他们村,酒桌上跟舅爷相见就多一些。外甥过百日的家宴上,舅爷在座,我就问起表叔来,不料竟得知他那几天正巧在家,刚从青岛回来。我于是喝过三杯酒就借故出来,顶着烈日直奔了南屋有钢筋护栏的表叔家。
表叔和表婶儿都在,让了坐。一见之下,我竟激动而惶急,许多话头儿纠缠在嘴里,竟不知从何说起。同龄的表叔却沉静得很,一副老江湖的样子,这使我有些暗暗惊讶,因为我脑子里还残存着那个话急不知择言的多嘴少年。
我的话脚譬如在无路的荒草间磕磕绊绊。我有太多的问题要问,我不住地在问,我问他几时回来的?还在青岛干活儿?具体干什么活儿?顺心不?不是说要在青岛置楼吗?他沉静地笑着,直看着我一一作答;我俩也谈起一起上学时的许多故事,这时他却笑起来且眼波里荡漾着那种了久违的调皮……
那个燥热的中午,我跟表叔有了十几年来唯一的一次长谈,之后也不曾有机会相见相谈过。
五六年前的那个鬼节的燥热的中午,村人惊传水库又淹死人了,且是个外村人,辗转打听,才知道竟是表叔!然而我心里纳闷儿常年在外打工的表叔怎么竟会突然间到离家十里地的石门水库来?!
不久事情的来龙去脉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清楚起来。本在青岛打工的表叔被同村的朋友邀请到本市城里一家同村人开的企业做中层,他为工作方便还新置办了小轿车。鬼节的那个中午,一起工作的几个相好的到这里的饭店做预谋已久的小聚,一醉方休想也是预谋好的,酒后就到近在咫尺的水库洗澡。几个人在水边脱衣下水,据说表叔是脱光之后,一跃而入水的,因为水性好,没有人在意他入水后的情形。等人们洗完澡相继上岸,这才发现不见了表叔,据推测,他大约是入水后头碰到了水里的石头,或者大醉入水导致抽筋,或者竟是意识模糊换气错乱,总之新事业刚起头的表叔出乎亲朋们的意料溺亡了,抛舍了年轻的表婶和年幼的儿子,抛舍了年迈的舅爷舅妈,抛舍了围着安全的钢筋护栏的南屋和多年来欲离难离的家……
父亲去看望我的舅爷舅妈。老人家伤心黯淡,然而象所有遇到晦气的庄户人家一样,他们愿意宿命地面对一切,他听人说我表叔鬼节那天曾到镇上办事,在办事的地方不忘说些不过脑子的调笑话,催促人家办事快点儿他的节日他好回家过节,不料一语成谶。舅爷叹道,那是他的命,躲也躲不过的,他命该如此。
那样看有什么不好?舅爷舅妈也许会心安得多,表叔命该如此地走了,怎么能不算自自然然地走了?然而他却刚过不惑之年。
今天又是一个鬼节,或者就叫平安节吧,与我同年却已经走了的表叔,若在天有灵,一定会闻到人间温暖的纸钱的香气吧。 |
黄毛狐狸 发表于 2014-8-21 08:33
先生的文章,一如既往的厚实、感人。只是品读过程中,被“茫无所见”“惶急”之类的词当了一下,以前读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