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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娘 . 黑狗. 七夕 黄鑫原创 爷爷奶奶走得早,没有姥爷,父母在外地的工作场所又不稳定,我从小只好与姥娘相依为命了。
姥娘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小脚女人,我在七岁前,往往会好奇地缠着她,问诸多与“裹脚”和“裹脚布”有关的问题,不胜其烦。好在后来家里及时地添了条小黑狗,我才转移了兴趣,姥娘好歹也得了解脱。
黑狗是一个乞丐送来的。
记得乞丐早些时候,是想拉一段《二泉映月》来换两个窝头喂饱自己随身牵引的一条怀孕母狗的,可惜二胡乱了弦。结果,姥娘不但没有计较音准,还在给他的窝头中夹了一片肥猪肉。
乞丐实在过意不去,第二年一开春,就送来了一条小黑狗。
乞丐很诚实,说母狗产仔一月后莫名死了,这是一窝中别人挑剩的一条,其他的都在大集上卖掉了。姥娘以“春狗秋猫性命难逃”为由,推让半天,对方还是丢下小狗,便头也不回的走远了,等我疑问着“是不是春天的狗真的难养”时,姥娘却回头笑笑,说了声,等你长大后就明白了。的确,我当时并体会不到,姥娘执意拒绝,是为了“找个借口让对方多换点生活费”的良苦用心。
我喜欢动物,时至今日,我都仍坚信姥娘当年养的五只鸭、三只鹅和不计其数的鸡,是因我喜欢动物的缘故——但我当时对抚养黑色动物是有抵触的,因为前不久,姥娘养大的一头黑毛肥猪,刚刚被村民当我面儿给活活屠宰了,我都跟这头忠实的听众说了一年的悄悄话呢!结果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除了“吃猪肉包子”和“啃红烧猪蹄”时那点特殊的美满瞬间,其他大部分时间,我都陷在了深深的痛苦中,不能自拔,所以,一开始我是不接受黑狗的。
但姥娘还是按部就班地给黑狗起了名子,虎子,因我属虎的缘故吧。
虎子很会撒娇,姥娘每次在灶前烧火时,它都会紧紧依靠在姥娘补满青色补丁的裤角旁,形影不离,关键问题——这原本是我的位置啊!而且每次在我试图将这货拎远一点给自己腾出地盘的时候,姥娘总是笑着用烧火棍阻止我,还指指身体的另一旁,示意我另辟天地,有时还过分地就地划个圆圈,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当然我也有实在委屈不过的时候,便一把抱起黑狗,集体扑在姥娘背上,姥娘便一味的欢笑,我也笑,虎子也笑……那一瞬间,大家都像孩子。
我真正喜欢上虎子,是在我十岁那年。
当时我已上学,学期里是要去城里跟父母在一起的,所以只有放假时,才得闲回村里陪一陪姥娘。
我记得那年,自己长的飞快,寒假到暑假仅仅半年的时间,姥娘原本高大的身影,在我面前变得佝偻了许多。虎子却已经成年,出落成了一条威风凛凛的看家狗,虽然依然黑,但因为对我的俯首贴耳,乖巧温顺,还是成了我动辄在村子里昂首挺胸的唯一资本。
我与伙伴们每每在河边聚堆洗澡时,总是少不了它的。虎子的水性极佳,我每次下水,都会依仗身边有只合格的救生员,而自诩有备无患。这天,我们正在没顶的水中游得欢畅,忽然听得不远处有小伙伴急喊救命,岸上也有大人焦急地喊着:河里有漩涡!有盗沙人留下的漩涡!危险啊!大人们边喊边争先恐后往水里冲着救人,但总归鞭长莫及,溺水的孩子渐渐在困境中停了挣扎。再过片刻,绝望的人们竟惊呼成一片,我定睛一瞧,呵,原是我家虎子游了过去——过程不必多说,那孩子终是得救了。但村里的大人们也给吓破了胆,严禁孩子们下河游泳。
更要命的是,事件传到了我的父母耳中,他们便风风火火地自城里一路赶来,先是热情洋溢地埋怨了一顿严重失责的姥娘,然后便执拗地把我拎回城里,关了多年的禁闭。
此后,我便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姥娘和虎子。
但这并没有影响我每日每夜、一刻不停地怀念着她们——哪怕自己学业最紧的那段时间里,我对她们的怀念,依然丝毫不减。我会怀念姥娘打开锅盖后身上留下的那阵阵扑鼻的面香,怀念虎子在雪地里摇着尾巴用呼呼的热气温暖我冰凉的脸庞……我一直深深地怀念着她们,像个正常的亲人。
再见到姥娘时,是我高中毕业要进大学的那个暑期。
那年,我十七岁,虎子尚在,算算正好十岁。
姥娘的腰,已永久性地弯成了九十度,她给虎子喂食时的每一个环节,早已不需要再去刻意地改变身姿。虎子也基本不再活动了,姥娘说,黑狗最近老的很快,先是一颗颗的掉牙,再是吃的食越来越少。我走上前去,它果然像个风烛残年的病人,看到亲切的我和我手中的肉包子,也只是摇摇尾巴,象征性地添了几口。
她们给我的感觉,只是想睡。
我解释,自己有几顿频繁的谢师宴脱不开身,不得不在当天的黄昏前,去赶最后一趟公交车,我话没说完,便匆匆地走了——但没人想像的出,我在当时,有多渴望躺在姥娘那片清凉而温暖的炕头上,再睡上一宿,或者至少依偎在姥娘那块柔软而宽阔的粗布补丁上,再呆上一小会儿……另一边,躺着我欢快的狗。
可惜,她们始终没有挽留。
虎子是在我上完大一后的那个七月初七死掉的,死讯是第二年七月初七姥娘去世时,家人一起告诉我的。
他们还告诫我,好好学习,回不回去都无所谓,说我的妈妈并非姥娘亲生,她是周岁左右,一个饿死的乞丐留在姥娘家门口的,为了孩子,姥娘从没嫁人……他们还捎来了姥娘的两句遗言:第一,房子留给我;第二,把自己的骨灰埋在黑狗旁边。
多年以后,我再也没回过姥娘和黑狗居住的那个小山村。
但我依然牢牢记得那条通往村子的狭窄而弯曲的路。我会在每年的七月初七,一遍遍地叮嘱自己吃吃作笑的儿女们:老爸一定会死在,那个日夜思念的小村子里,到时候,你们一定要找到,那座旁边埋着一条黑狗的荒草坟头。
然后,把我埋在,另一边。
越近越好。 作于2014年七夕前夜 |